漫憶汪曾祺(2)

曾祺和斤瀾年紀比我大,學問比我大,成就更比我大。朋友交了幾十年,我們在文學上卻談得不多。缺乏主動求教精神,很可能是我無能並無成的原因之一。跟曾祺談文學尤其少。算起來總共不超過十次。平均五年談一回。

五十年代中,與我同輩的幾位青年作家,如紹棠、谷峪都出了書,我還沒一本集子,看著挺眼熱,想把己發表的作品編在一塊出本書。可又覺得份量不夠。找曾祺要主意,他沉吟片刻說:「出也行,不出也罷。」便不再多說。這話我反覆咀嚼,才明白是持否定態度,又找到他說:「接受你的建議,不打算出了。」他笑道: 「急著出書幹什麼?要急就急在創作路子上。你現在的題材,觀點,文風都不錯,跟時興的路子一致,容易發表也容易被看好,這點你比我強。最大不足是作品中找不到你自己。」

這是我頭次聽說作品還要找到作家自己。從此自覺不自覺的總想找找自己。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前,斤瀾在北京日報發了篇小文章,談文藝觀點,一干來字。字斟句酌,行文嚴謹,不少人看了叫好。曾祺卻對我說:「你見到斤瀾跟他提一聲,講究語言是他的長處,但過分考究難免有嫻巧之虞。這麼篇小文章,何苦啊……」,我跟斤瀾轉達了,斤瀾聽了滿服氣,不斷笑著點頭自語:「嫻巧,哈哈哈,嫻巧,哈哈哈哈……」

1955年曾祺已調到《民間文學》雜誌任編輯部主任。他來電話說:「我記得你到大涼山去的時候,收集過彝族民歌。有整理好的嗎?」

我說:「有,整理了幾首,上百行,一直沒拿出去。」

他說:「我給你發了吧,寫幾句序言一塊寄來。越快越好。」

重讀那些民歌引起對大涼山多少回憶,感情衝動之下,序言寫得就如脫韁之馬,又臭又長。曾祺看後說:「民歌很好,只是您這篇序言怕要動動刀剪吧?個人感慨的部分你另外單寫散文好了,就別擱在這兒了。這兒就介紹彝族民歌。」我說: 「好。不過要由你來刪,我自己有點手軟。」他說:「行!」接著又建議把關於一位土司的記述也刪掉。他說那位土司既當過「國大代表」,又兼軍閥部隊的武職,是有出賣自己民族利益的劣績的。雖然起義了既往不咎,我們寫文章大可不必再替他宣傳。當時我聽了,真覺得曾祺在政治上也比我老練。於是我又為他因歷史問題總是不能入黨而暗表同情。

《彝族民歌選》不久在《民間文學》上發出來了。這是彝族民歌首次與全國讀者見面,涼山月色瀘沽風情令人耳目一新。也許是有意嘉獎,曾祺寄來稿酬超過百元!是我五十年代拿得最多的一次稿費。

他寫文章談論我的作品,是八十年代以後的事。《煙壺》發表後,《文藝報》要發篇評論文章。想找位既熟悉我又熟悉北京的作家,問我找誰好?我說汪曾祺,果然找他一說他就寫了。文章發表後我向他致謝,他說:「先別高興,我還有話沒寫上呢。你那個庫兵不行,是個多餘的人物,這篇小說沒他什麼事也礙不著,只因為你對這種人物有興趣就寫上了。這不行!破壞了結構的嚴謹。我只在文章中說你九爺寫得好,沒提這寫得不好的庫兵,給你留點面子,當面這意見還得告訴你!」

他對《煙壺》這條意見,我沒跟別人說過,不想泄這個底。為了紀念曾祺,今天我公之於眾。他完全說對了,我心服口服,不過我不想改。

他對《戰友朱彤心》持否定看法。這篇東西是他女兒汪朝先看的。汪朝看小說很有限力,開始邊看邊說:「鄧叔叔這篇東西寫得不錯,寫得不錯。」可越看越泄氣,看到後來把雜誌往桌上一扔說:「挺好的開頭,結尾砸了,全完!」聽女兒這樣說,他才拿來看。他說:「開頭真不錯,以喜劇手法寫人物的悲劇性格,多好,而且已經完成大半了,怎麼突然弄出個正面結尾?真沒勁,真糟蹋材料!」我有點懊悔地說:「原來我是寫成此人一事無成的,刊物主編看後說,這樣有趣是有趣,但主人公一生只鬧笑話,毫無作為,是不是太沒意思了?不過改不改隨你,這只是我個人看法。我聽了這意見後才改成這樣……」曾祺說:「不在人家提意見,而怪你自己沒主見,沒主見說明你對生活理解、判斷得還不成熟,怪不得人家。」我說: 「不錯,我也確實感到主編意見有道理。」他聽了連連搖頭:「可惜了,可惜了!挺好素材糟蹋了!還是我這女兒有點眼光!」

汪曾祺近年來被人們稱為「美食家」,我很高興,也為斤瀾抱不平。五十年代斤瀾的烹調不在曾祺之下,他做的溫州菜「敲魚」在北京文化界獨此一家。他家吃菜品種也多樣。曾祺桌上經常只有一葷一素。喝酒再外加一盤花生米。

我倒是常看到曾祺做菜。那時他一家三、四口只住一間屋。有個煤球爐子,冬天放屋裡,夏天放門外。趕上做飯時間到他家串門,汪曾祺准在圍著爐子忙活。五十年代曾祺做萊還不出名,作的品種也不多。除去夏天拌黃瓜,冬天拌白萊,拿手菜常做的就是「煮乾絲」和「醬豆腐肉」。前者是揚州作法。但北京的豆腐乾與南方香乾有別,不是那個味,汪先生有時就用豆腐絲代替。味道也過得去;後者是他耳聞加獨創的吃法,聽別人說了自己又揣摩著作的。質量不大穩定。五一年冬天一個星期日,我逛完王府井到東單三條曾祺家喝茶歇腳,一進門就聞到滿屋醬豆腐味。爐子封著,爐蓋上坐著小砂鍋,隔幾秒鐘小砂鍋「朴」地一響。我問他:「大冷的天怎麼還封爐子?」他說:「做醬豆腐肉,按說晚上封了火坐上砂鍋好,可我怕煤氣中毒,改為白天。午飯吃不上了,得晚飯才能燉爛。」我歇夠腿告辭,走到院里碰上九王多爾袞的後裔金寄水。閑聊中我說到曾祺怎樣燉醬豆腐肉。寄水搖頭說: 「他沒請教我,這道菜怎能在爐子上燉呢?」我間:「在哪兒燉?」他說:「當年在王府里我見過廚子做這個菜。廚房地下支個鐵架子,鐵架子底下放盞王八燈。砂鍋的鍋蓋四邊要毛頭紙糊嚴,放在鐵架上,這菜要二更天開燉,點著王八燈,廚子就睡覺了,燈里油添滿,第二天中午開飯時啟鍋……」他說王八燈是鐵鑄的油燈,黑色,扁圓型,有五根芯管,看著像王八。

第二天上班,我問曾祺醬豆腐肉味道如何?他沒說好壞,只說「還得試」!

後來我在他家吃過兩次「醬豆腐肉」。兩次味逍、顏色都不盡相同,看來整個五十年代都還沒定稿。

57年後我倆各奔東西。斤瀾也下鄉長期勞動,只在每年春節回北京探親時三人相會一次。見面都在曾祺家,一是他年長,本應我們去看他,二來跟他烹調手藝長進也有關係。斤瀾廚藝落在他後頭了。

文化大革命後期,我提前退休,斤瀾被分配在電影院領座,長期休病假。我倆有了閑空,曾祺卻忙得邪乎,打電話總找不著人。有天終於在電話中聽到了他的聲音,就約好時間去看他。他非常高興,認真作了準備,把這些年練的絕活都亮了一下,嫂夫人和孩子不在家,我們三人冷熱葷素竟擺滿一桌子。雞粽,鰻魚,釀豆腐,漲蛋……雖說不上山珍海味,卻也都非平常口味。我在底下改造得太艱苦了,酒又喝多了一點,一時大意把好大一個肘子吃下去四分之三。從此每逢我到他家吃飯,他都預備肘子,而且一定放在我面前。

早年沒見過曾祺畫畫兒,也沒聽說過他會畫。知道他有畫家朋友,如黃永玉弟兄,都是畫水彩,刻木刻的洋畫派。還有個篆刻家朋友,是嘉興寺的和尚,一塊參加土改結下的交情。我見過他給曾祺刻的印章,也見過大和尚本人。稱得上法相莊嚴,刻藝右朴。但沒見過曾祺跟國畫家交往。解放初期北京國畫家一度生活困難,碰上中央整修天安門,老舍先生特意給中央寫信,把城樓上畫宮燈、屏風的活兒替國畫家們攬下來,實行按件付酬,暗含著「以工代賑」,如此以陳半丁、於非廠(此處讀庵)等為首的北京國畫家都跟文聯常來常往。來時我見到只有兩人跟他們應酬。一是美術編輯,一個就是金寄水。沒見曾祺參與應酬。我想他的畫大概跟烹調一樣也自學成材。中國書畫同源,他有書法底子,看過芥子園畫譜之類的書,又有傳統文人氣質,練起畫來順理成章,而且還確有獨創之處。十幾年前,我有天收到個大信封,一看地址是他寄來的。趕緊打開看。裡邊是一幅畫,畫的鐵乾梅花。樹榦樹枝都是墨染,梅花是白色。是所謂「臘侮」。畫中夾著個字條,上邊說: 「你結婚大喜我沒送禮,送別的難免俗,亂塗一畫權作為賀禮。畫雖不好,用料卻奇特。你猜猜這梅花是用什麼顏料點的?猜對了我請吃冰糖肘子……」我跟舞燕猜了兩月硬沒猜出來。有天開會見到曾祺。我說:「我們猜到今天也沒猜出來。肘子不吃了。告訴我那梅花用的什麼顏料吧!」

他沖我毗牙一笑,說:「牙膏!」

我早知道他毛筆字寫得不錯。當年《說說唱唱》印信封信紙,刊名和地址用手寫體,都是汪曾祺起稿。他挺愛干這件事。顏體,歐體,柳體,三種各寫一張。楷書,行書各寫一行,請全編輯部民主挑選。人們評頭論足,叫好的人不少,但沒人因此稱他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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