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

四銘太太正在斜日光中背著北窗和她八歲的女兒秀兒糊紙錠,忽聽得又重又緩的布鞋底聲響,知道四銘進來了,並不去看他,只是糊紙錠。但那布鞋底聲卻愈響愈逼近,覺得終於停在她的身邊了,於是不免轉過眼去看,只見四銘就在她面前聳肩曲背的狠命掏著布馬掛底下的袍子的大襟後面的口袋。

他好容易曲曲折折的匯出手來,手裡就有一個小小的長方包,葵綠色的,一徑遞給四太太。她剛接到手,就聞到一陣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還看見葵綠色的紙包上有一個金光燦爛的印子和許多細簇簇的花紋。秀兒即刻跳過來要搶著看,四太太趕忙推開她。

"上了街?……"她一面看,一面問。

"唔唔。"他看著她手裡的紙包,說。

於是這葵綠色的紙包被打開了,裡面還有一層很薄的紙,也是葵綠色,揭開薄紙,才露出那東西的本身來,光滑堅緻,也是葵綠色,上面還有細簇簇的花紋,而薄紙原來卻是米色的,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也來得更濃了。

"唉唉,這實在是好肥皂。"她捧孩子似的將那葵綠色的東西送到鼻子下面去,嗅著說。

"唔唔,你以後就用這個……。"

她看見他嘴裡這麼說,眼光卻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覺得顴骨以下的臉上似乎有些熱。她有時自己偶然摸到脖子上,尤其是耳朵後,指面上總感著些粗糙,本來早就知道是積年的老泥,但向來倒也並不很介意。現在在他的注視之下,對著這葵綠異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臉上有些發熱了,而且這熱又不絕的蔓延開去,即刻一徑到耳根。她於是就決定晚飯後要用這肥皂來拚命的洗一洗。

"有些地方,本來單用皂莢子是洗不幹凈的。"她自對自的說。

"媽,這給我!"秀兒伸手來搶葵綠紙;在外面玩耍的小女兒招兒也跑到了。四太太趕忙推開她們,裹好薄紙,又照舊包上葵綠紙,欠過身去擱在洗臉台上最高的一層格子上,看一看,翻身仍然糊紙錠。

"學程!"四銘記起了一件事似的,忽而拖長了聲音叫,就在她對面的一把高背椅子上坐下了。

"學程!"她也幫著叫。

她停下糊紙錠,側耳一聽,什麼響應也沒有,又見他仰著頭焦急的等著,不禁很有些抱歉了,便儘力提高了喉嚨,尖利的叫:

"[糹全]兒呀!"

這一叫確乎有效,就聽到皮鞋聲橐橐的近來,不一會,[糹全]兒已站在她面前了,只穿短衣,肥胖的圓臉上亮晶晶的流著油汗。

"你在做什麼?怎麼爹叫也不聽見?"她譴責的說。

"我剛在練八卦拳〔2〕……。"他立即轉身向了四銘,筆挺的站著,看著他,意思是問他什麼事。

"學程,我就要問你:惡毒婦是什麼?"

"惡毒婦?……那是,很兇的女人罷?……"

"胡說!胡鬧!"四銘忽而怒得可觀。"我是女人么!?"

學程嚇得倒退了兩步,站得更挺了。他雖然有時覺得他走路很像上台的老生,卻從沒有將他當作女人看待,他知道自己答的很錯了。

"惡毒婦是很兇的女人,我倒不懂,得來請教你?——這不是中國話,是鬼子話,我對你說。這是什麼意思,你懂么?"

"我,……我不懂。"學程更加局促起來。

"嚇,我白化錢送你進學堂,連這一點也不懂。虧煞你的學堂還誇什麼口耳並重,倒教得什麼也沒有。說這鬼話的人至多不過十四五歲,比你還小些呢,已經嘰嘰咕咕的能說了,你卻連意思也說不出,還有這臉說我不懂!——現在就給我去查出來!"

學程在喉嚨底里答應了一聲"是",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這真叫作不成樣子,"過了一會,四銘又慷慨的說,"現在的學生是。其實,在光緒年間,我就是最提倡開學堂的,〔3〕可萬料不到學堂的流弊竟至於如此之大:什麼解放咧,自由咧,沒有實學,只會胡鬧。學程呢,為他化了的錢也不少了,都白化。好容易給他進了中西折中的學堂,英文又專是口耳並重的,你以為這該好了罷,哼,可是讀了一年,連惡毒婦也不懂,大約仍然是念死書。嚇,什麼學堂,造就了些什麼?我簡直說:應該統統關掉!"

"對咧,真不如統統關掉的好。"四太太糊著紙錠,同情的說。

"秀兒她們也不必進什麼學堂了。女孩子,念什麼書?九公公先前這樣說,反對女學的時候,我還攻擊他呢;可是現在看起來,究竟是老年人的話對。你想,女人一陣一陣的在街上走,已經很不雅觀的了,她們卻還要剪頭髮。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頭髮的女學生,我簡直說,軍人土匪倒還情有可原,攪亂天下的就是她們,應該很嚴的辦一辦……。"

"對咧,男人都像了和尚還不夠,女人又來學尼姑了。"

"學程!"

學程正捧著一本小而且厚的金邊書快步進來,便呈給四銘,指著一處說:

"這倒有點像。這個……。"

四銘接來看時,知道是字典,但文字非常小,又是橫行的。他眉頭一皺,擎向窗口,細著眼睛,就學程所指的一行念過去:

"第十八世紀創立之共濟講社〔4〕之稱。——唔,不對。——這聲音是怎麼念的?"他指著前面的"鬼子"字,問。

"惡特拂羅斯(Oddfellows)。"

"不對,不對,不是這個。"四銘又忽而憤怒起來了。"我對你說:那是一句壞話,罵人的話,罵我這樣的人的。懂了么?查去!"

學程看了他幾眼,沒有動。

"這是什麼悶胡盧,沒頭沒腦的?你也先得說說清,教他好用心的查去。"她看見學程為難,覺得可憐,便排解而且不滿似的說。

"就是我在大街上廣潤祥買肥皂的時候,"四銘呼出了一口氣,向她轉過臉去,說。"店裡又有三個學生在那裡買東西。我呢,從他們看起來,自然也怕太嚕囌一點了罷。我一氣看了六七樣,都要四角多,沒有買;看一角一塊的,又太壞,沒有什麼香。我想,不如中通的好,便挑定了那綠的一塊,兩角四分。夥計本來是勢利鬼,眼睛生在額角上的,早就撅著狗嘴的了;可恨那學生這壞小子又都擠眉弄眼的說著鬼話笑。後來,我要打開來看一看才付錢:洋紙包著,怎麼斷得定貨色的好壞呢。誰知道那勢利鬼不但不依,還蠻不講理,說了許多可惡的廢話;壞小子們又附和著說笑。那一句是頂小的一個說的,而且眼睛看著我,他們就都笑起來了:可見一定是一句壞話。"他於是轉臉對著學程道,"你只要在壞話類里去查去!"

學程在喉嚨底里答應了一聲"是",恭恭敬敬的退去了。

"他們還嚷什麼新文化新文化,化到這樣了,還不夠?"他兩眼釘著屋樑,盡自說下去。"學生也沒有道德,社會上也沒有道德,再不想點法子來挽救,中國這才真箇要亡了。——你想,那多麼可嘆?……"

"什麼?"她隨口的問,並不驚奇。

"孝女。"他轉眼對著她,鄭重的說。"就在大街上,有兩個討飯的。一個是姑娘,看去該有十八九歲了。——其實這樣的年紀,討飯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她還討飯。——和一個六七十歲的老的,白頭髮,眼睛是瞎的,坐在布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說她是孝女,那老的是祖母。她只要討得一點什麼,便都獻給祖母吃,自己情願餓肚皮。可是這樣的孝女,有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來釘住她,似乎要試驗她的識見。

她不答話,也只將眼光釘住他,似乎倒是專等他來說明。

"哼,沒有。"他終於自己回答說。"我看了好半天,只見一個人給了一文小錢;其餘的圍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還有兩個光棍,竟肆無忌憚的說:阿發,你不要看得這貨色臟。你只要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哪,你想,這成什麼話?"

"哼,"她低下頭去了,久之,才又懶懶的問,"你給了錢么?"

"我么?——沒有。一兩個錢,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她不是平常的討飯,總得……。"

"嗡。"她不等說完話,便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廚下去。昏黃只顯得濃密,已經是晚飯時候了。

四銘也站起身,走出院子去。天色比屋子裡還明亮,學程就在牆角落上練習八卦拳:這是他的"庭訓"〔5〕,利用晝夜之交的時間的經濟法,學程奉行了將近大半年了。他讚許似的微微點一點頭,便反背著兩手在空院子里來回的踱方步。不多久,那惟一的盆景萬年青的闊葉又已消失在昏暗中,破絮一般的白雲間閃出星點,黑夜就從此開頭。四銘當這時候,便也不由的感奮起來,彷彿就要大有所為,與周圍的壞學生以及惡社會宣戰。他意氣漸漸勇猛,腳步愈跨愈大,布鞋底聲也愈走愈響,嚇得早已睡在籠子里的母雞和小雞也都唧唧足足的叫起來了。

堂前有了燈光,就是號召晚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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