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雜記-3

向大成,四十四歲,每天到後坡××公司第三號井裡去工作,坐籮筐下降四十三丈,到工作處。每天作工十二小時,收入一毛八分錢。婦人李氏,四十歲,到河碼頭去給船戶補衣裳褲子,每天可得三兩百錢。無事作或往相熟處,給人用碎瓷片放放血,用銅錢蘸清油刮刮痧。男女共生養了七個,死去五個,只剩下兩個女兒,大的十六歲,十三歲時就被駐防軍排長看中,出了兩塊錢引誘破了身。父親知道這事情時,就痛打女孩一頓,又為這兩塊錢,兩夫婦大吵大鬧一陣,婦人揪著自己髻發在泥地里滾哭。可是這事情自然同別的事一樣,很快的就成為過去了。到十五歲這女孩子已知道從新生活上取樂,且得點小錢花,買甘蔗糍粑吃。於是常常讓水手帶到空船上去玩耍,不怕丑也不怕別的。可是母親從熟人處聽到她什麼時候得了錢,在碼頭上花了,不拿回來,就用各種野話痛罵泄氣。到十六歲父親卻出主張,把她押給一個「老怪物」,押二十六塊錢。這女孩子於是換了嶄新印花標布衣裳,把頭梳得光油油的,臉上擦了脂粉,很高興的來在河邊一個小房子里接待當地軍、警、商、政各界,照當地規矩,五毛錢關門一回。不久就學會了唱小曲子、軍歌、黨歌、愛國歌、搖船人催櫓歌。母親來時就偷偷的塞十個當一百銅子或一些角子票到母親手中,不讓老怪物看見。閱世多,經驗多,應酬主顧自然十分周到,生意更好了一點,已成為本地「觀音」。船上人無不知道河碼頭的觀音。有一次,縣衙門一個傳達,同船上人吃醋,便用個捶衣木杵把這個活觀音痛毆一頓,末了,且把小婦人褲子也扒脫拋到河水中去。又氣又苦,哭了半天,心裡結了個大疙瘩,總想不開,抓起煙匣子向口裡倒,咽了三錢煙膏,到第二天便死掉了。父母得到消息,來哭了一陣,拿了點「燒埋錢」走了。死了的人過不久也就裝在白木匣子里抬走埋了。小女兒十一歲,每天到河灘上修船處去撿劈柴,帶回家燒火煮飯,有一天造船匠故意揚起斧頭來恐嚇她,她不怕。造船匠於是更當著這孩子撒尿,想用另外一個方法來恐嚇她。這女孩子受了辱,就坐在河邊堆積的木料上,把一切耳朵中聽來的醜話罵那個老造船匠,罵厭後方跑回家裡去。回到家裡,見母親卻在灶邊大哭,原來老的在煤井裡被煤塊砸死了。……到半夜,那個母親心想,公司有十二塊錢安埋費。孩子今年十二歲,再過四年,就可掙錢了。命雖苦,還有一點希望。……這就是我們所稱讚的勞工神聖,一個勞工家庭的真實故事。旅行者的好奇心,若需要證實它,在那裡實在頂方便不過,正因為這種家庭是很普遍的,故事是隨處可以掇拾的。

讀書人的同情,專家的調查,對這種人有什麼用?若不能在調查和同情以外有一個辦法,這種人總永遠用血和淚在同樣情形中打發日子,地獄儼然就是為他們而設的。他們的生活,正說明「生命」在無知與窮困包圍中必然的種種。讀書人面對這種人生時,不配說同情,實應當自愧。正因為這些人生命的莊嚴,讀書人是毫不明白的。

大家都知道辰溪縣有煤,此外還有什麼,就毫無所知了。

在湘西各縣裱畫店,常有個署名髯翁米子和的口書字幅,用筆極濃重,引人注意。這個米先生就是辰溪縣人。

沅水上游幾個縣份

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出口貨以木材、桐油、鴉片煙為交易中心。市區在兩水匯流一個三角形地帶,三面臨水,通常有「小重慶」稱呼。地方歸會同縣管轄。湖南人吃的「洪江柚子」,就是由會同、黔陽、漵浦各縣屬鄉下集中到洪江來的。洪江商務增加了地方的財富與市面繁榮,同時也增加了軍人的爭奪機會。民國三十年來貴州省的政治變局,都是洪江地方直接間接促成的。貴州軍人盧燾、王殿輪、王小珊、周西成、王家烈,全用洪江為發祥地,終於又被部下搞垮。湖南軍人周則范、蔡鉅猷、陳漢章,全用洪江為根據地,找了百十萬造孽錢,負隅自固,周陳二人並且同樣是在洪江被刺的。可是這些事對本地又似乎竟無多少關係。這些無知識的小軍閥儘管新陳代謝,打來打去,除洪江商人照例吃點虧,與會同卻並無關係。地方既不因此而衰敗,也不因此而繁榮。漵浦地方在湘西文化水準特別高,讀書人特別多,不靠洪江的商務,卻靠一片田地,一片果園——蔗糖和橘子園的出產,此外便是幾個熱心地方教育的人。女子教育的基礎,是個姓向女子作成的(即十年前在共產黨中作婦女運動被殺的向警予,五四時代寫工運文章最有聲色的蔡和森的夫人)。史學家向達,經濟學家武撝干,出版家舒新城,同是漵浦人。洪江沿沅水上行到黔陽,縣城裡有一個陽明書院,留下王陽明的一點傳說,此外這個地方竟似乎不能引起外人的關心注意,也引不起本地人的自信或自驕。地方在外面讀書作事的人相當多,湘西人的個性強悍處,似乎也因之較少。黔陽毗連芷江,「澧蘭沅芷」在歷史上成一動人名詞。芷江的香草香花,的確不少。公路由辰溪往芷江,不經過漵浦黔陽,是由麻陽河沿河上行一陣,到後向西走,經芷江屬的東鄉兩個市鎮,方到芷江。

車由辰溪過渡,沿麻陽河南岸上行時,但見河身平遠靜穆,嘉樹四合,綠竹成林,鬱鬱蔥蔥,別有一種境界。沿河多油坊、祠堂,房子多用磚砌成立體方形或長方形,同峻拔不群的楓杉相襯,另是一種格局,有江浙風景的清秀,同時兼北方風景的厚重。河身雖不大,然而屈折平衍,因之引水灌溉兩岸,十分便利,土地極其膏腴。急流處本地人多縛大竹作圓形,安置在河邊小水堰道間。引水灌高處田地,且聯接視筒長數十丈,將水遠引。兩岸樹木多,因之美麗水鳥也特別多。弄船人除少數銅仁船水手,此外全部是麻陽人,在二百五十里內,這一條河中有多少灘,多少潭,有多少碾房,有多少出名石頭,無不清清楚楚。水手們互相談論爭吵的事也常不離這條河流所有的故事,和急流石頭的情形。有一個地方名「失馬灣」,四圍是山,山下有大小村落無數,都隱在樹叢中。河面寬而平,平潭中黃昏時靜寂無聲,惟見水鳥掠水飛去,消失在蒼茫煙浦里。一切光景美麗而憂鬱,見到時不免令人生「大好河山」之感。公路雖不經從失馬灣過,失馬灣地方有一個故事,卻常常給人帶走很遠。

公路入芷江境後,較大站口名懷化鎮。經過的旅客除了稱羨草木田地美好,以及公路寬廣平坦,此外將無何等奇異感想。可是事實上這個地方的過去,正是中國三十年來的縮影。地方民性強悍,好械鬥,多相互仇殺,強梁好事者既容易生事,老實循良的為生存也就力圖自衛。蔡鍔護法軍興,雲南部隊既在這裡和北洋軍作戰,結果遺下槍支不少。本地人有錢的買槍,稱為團總,個人有槍,稱為練叮槍支一多,各有所恃,於是由仇怨變成劫掠。雜牌軍來,收槍裹匪膨脹勢力。軍隊打散後,於是或入山落草保存實力,或收編成軍以圖挾制。內戰既多,新陳代謝之際,唯一可作的事就是相互殺戮。二十年間的混亂局面,鬧得至少有一萬良民被把頭顱割下示眾,(作者個人即眼見到有三千左右農民被割頭示眾,)為本地人留下一筆結不了的血賬。然而時間是個古怪東西,這件事到如今,當地人似乎已漸漸忘掉了。遺忘不掉且居然還能夠引起旅客一點好奇心對之注意的,是一座光頭山頂上留下一列堡壘形的石頭房子,不象廟宇也不象住戶人家,與山下簡陋小市鎮對照時,尤其顯得兩不調和。一望而知這房子是有個動人故事的。這是一個由地主而成團紳,由團紳而作大王,由大王升充軍長,由軍長獲得巨富,由巨富被人暗殺的一個姓陳的產業。這座房子同中國許多地方堂皇富麗的建築相似,大部分可說是用人血作成的,這房子結束了當地人對於由土匪而大王作軍官成巨富的浪漫情緒。如今業已成為一個古迹,只能供過路人憑弔了。車站旁的當地婦人多顯得和平而純良,用驚奇眼光望著外來車輛和客人。客人若問「那房子是誰的產業?誰在那裡住?」一定會聽到那些老婦人可憐的回答:「房子是我們這裡陳軍長的,軍長名陳漢章,五年前在洪江被人殺了,房子空空的。」且可憐的微笑。也許這婦人正想起自已被殺死的丈夫,被打死的兒子,也許想起的卻是那軍長死後相傳留下三百五十條金子,和幾個美麗姨太太的下落。誰知道她想的是什麼事。

懷化鎮過去二十里有小村市,名「石門」,出產好梨,大而酥脆,甜如蜜汁,也和中國別的地方一樣,雖有好出產,並不為人注意,專家也從不曾在他著作上提及,縣農場和農校更不見栽培過這種果木。再過去二十五里名「榆樹灣」,地方出好米,好柿餅。與懷化鎮歷史相同,小小一片地面幾乎用血染赤,然而人性善忘,這些事已成為過去了。民性強直,二十年前鄉下人上場決鬥時,尚有手攜著手,用分量同等的刀相砍的公平習慣,若湊巧碰著,很可能增長旅行者一分見識。

一個商人的十八歲閨女死了,入土三天後,居然還有一個賣豆腐的青年男子,把這女子從土中刨出,背到山洞中去睡她三夜的熱情。這種瘋狂離奇的情感,到近年來自然早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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