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調皮與聰明

第四部分 調皮與聰明第20節 調皮與聰明

楊旭、王一凡、崔英傑畫展

楊旭、王一凡、崔英傑三位同學,是清華與工藝美院合併後第一屆繪畫系本科生,世紀末入學,今年畢業。不巧今春非典肆虐,他們被遣散回家,沒有在本校得到畢業彙報的展覽機會。現在中央美院展覽廳慷慨舉辦他們與另幾位青年的畫展,他們一定很感激、很開心。

我與這幾位同學算不上師生關係,因為我與他們差不多同年「入學」:在現今教條充斥的藝術教育體制內,他們學會畫畫,我學會怎樣混——說來慚愧,在他們四年本科學業期間,按照量化排課法,我只給這幾位同學上過四周課。他們的繪畫課程少得可憐,時間都被外語、政治、電腦、論文之類所謂「文化必修課」排滿了,換成是我,必定逃學。可是這幾位調皮聰明的傢伙居然在混亂不堪的課業中,畫出了畢業創作,而且數量不少,我很吃驚,也很開心。

他們的年齡大約與我女兒相當,成長在圖像時代,對我出國前的創作,不太介意,反倒對我近期利用圖像的拙劣塗抹,有所感應。我不記得給他們講過什麼道理,卻不知怎麼一來,他們各自起了奇怪的念頭,找到一堆圖像或照片,在畫布上畫起來——楊旭支使著名的中外女星每人端一枚圖片傻笑,使流行文化在繪畫創作中以滑稽的方式嚴肅起來;王一凡畫了十來個正在痛哭的苦臉,而只有圖像才能捕捉並表達人性這真實的一瞬。崔英傑索性一時放棄架上繪畫,以類似多媒體藝術的姿態組合過於紛雜的當代圖像訊息,這些訊息既是夢象,也是告白,既是公眾的,也是私人的。他們都迷戀油畫,但他們憑直覺在非繪畫的圖像中找到繪畫的素材,創作的快感。不論這些作品能導引他們走得多遠,可喜的是,他們不再沿襲並重複上幾代油畫家單一的繪畫思維。

可是他們仨僅只本科學歷。在藝術成為行業,行業只看學歷的今天,一位藝術青年的才能、敏感、活力、天性,不值分文。待這批畫卸下牆頭,他們回家面臨的問題不是藝術,而是飯碗,飯碗的問題,又取決於學歷。如果「考研」、「考博」,一路考下去,很可能到而立之歲,甚至不惑之年,都將虛擲在投考、落榜、再投考,以及無窮無盡的學歷遊戲中。

這三位同學是不是天才?我不知道,但他們絕不是蠢才。毫無疑義的是,他們青春大好,諸位看見,他們剛找到自己的思路,正畫得好高興,怎麼辦呢,你把凡·高畢加索叫過來,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們根本就沒有上過什麼藝術學院。我僅將微茫可憐的一點點希望暫且寄託於他們的調皮與聰明。以我所知,有那麼一類調皮聰明的青年,走上正道後,臉上的神情會莊重起來,並逐漸培育自己的信念和勇氣。

2003年12月8日

第四部分 調皮與聰明第21節 事相、事實與理論

楊一江博士論文

楊一江同志是我任教後首次招收到的兩位博士生之一。今年夏季,他的博士學位論文經重重審批與答辯,終獲通過,准予畢業了。

楊一江來自雲南,論文的題旨自亦關於雲南。論文的七位審讀教授分別給予可觀的評分,稱其材料豐富,立論亦屬新穎,比較保留的意見,是「理論性」似嫌不夠。我是這篇論文無可抵賴的「導師」,在評審過程中理應迴避,不擬辯說。現在,這篇論文的出版不再是為了審閱或上報,而是直接面對讀者,開始了論文自己的命運。我謹願就此涉及的其他問題,稍作議論。

我所謂的「問題」,十分簡單:什麼是美術學博士生?什麼是考量並檢測美術學博士生的令人信服的標準?美術學博士生與史論專業博士生的異同如何界分?誰來界分?最後,誰有資格當美術學博士生導師?

我以為自己沒有這份資格。四年前,當我被任命為博士生導師時,對以上問題一無所知,我甚至不明白「美術學」是什麼意思。至於博士生的學歷資格、外語能力,以及必須完成一篇據說不能少於八萬字的論文,則是教育部規定——數年來,沒有人告訴我應該

怎樣「指導」美術學博士生,我也無法請教、諮詢任何相關的權威或資料——假設真有這樣的權威或資料的話——至今,我對以上問題仍然一無所知。

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久在江湖,以為情形正好相反:「人在體制,身不由己」——楊一江僅小我幾歲,原本同是1978年來北京上學的後「文革」藝術學生。這三年相處,我發現,我與他不過是同輩與同行在同一間教室聊天說話的關係,我們的有知與無知,幾乎相等。固然,我得勉強裝成「導師」模樣,走進走出,而一旦真要給予他「博導」式的教益,我所能有的,只是一點可憐的私見,與所謂「博士論文」的「學術性」、「理論性」等等至高無上的要求是否契合,我既不知道,也無從知道。

因此,倘若楊一江這篇論文果然缺乏「理論性」,責任不在他,完全在我:那是我在他書寫論文之初就給予他的認真「勸告」——或曰「誤導」——以下,如實引述我在畢業生表格「導師評語」一欄填寫的詞語,俾便申明我對這篇論文的責任:

本人對美術學博士論文僅要求做到三點:

1.研究個案。

2.資料充分。

3.文字清通。

此外,儘可能與自己的成長背景與創作實踐相契合。儘可能以藝術實踐者而非職業理論家的身份與思路書寫論文。

鑒於國中理論文本長期而普遍的風習:繁瑣、教條、空泛,言不及義,滯悶腫大,並極度缺乏個案以及個案的深入探究,是故本人對論文的要求與標準「寧低勿高」、「寧實勿虛」、寧取「個案」之「偏」而「小」,勿求「理論」之「大」而「全」,重事實,輕觀點,重問題,輕結論,寧可審慎準確地「呈現事相」,避免大而無當的「理論闡述」。若個案設立允當,「理論價值」便在其中,若用心調理材料,「理論觀點」自在其中。

美術專業博士生論文不存在「最高標準」。由本人所謂「最低標準」觀之,楊一江同志的論文平實可觀,達到、並超過本人的期待。

以上書面詞語的填寫自亦「身不由己」之一例,其實翻譯成大白話,意思很簡單:同志!別給理論嚇著——口齒清楚說實話,就是一篇好文章。至於是不是「博士論文」,那是國家大事國家管,我管不了,楊一江更管不了。

三年來,我幾乎不曾過問他手下這篇論文。其間他幾次給我其中的篇章,要我把關,現在我可以對他說實話,兼以道歉:我根本沒有讀——我向來主張對於學生的畢業作品,別去打攪他。畫是自己的畫,文章是自己在寫,冷暖得失,還有比自己更清楚的嗎?至於查核錯別字,斟酌若干詞語,議論相干或不相干的書籍與文論,自是難免,但我不以為這是在指導,無非同行間平日在畫室、飯桌或馬路上的閑聊。

待到全篇完成,將要上報之際,無可推脫,我必須過目了,於是花三整天時間,我逐字讀完了這篇論文——承楊一江同學老實聽話,他竟不幸信從了我的私人而業餘的勸告:個案研究、材料充實、文字清通,並且「重事實,輕觀點,重問題,輕結論,寧可審慎準確地呈現事相,避免大而無當的理論闡述」。

是的,這篇論文果然看不出多少「理論」,但我卻跟著論文走了一趟遙遠的雲南,穿越當地美術數十年歷史,了解到許多此前毫不知情的事物,且由雲南這一當年相對於「中央文藝政策」的「化外之地」,重新認知了我們國家數十年來的「文藝版圖」——例如雲南曾被獲准免於推行內地的土改政策,例如蘇聯油畫影響在雲南的付之闕如,例如歷次文藝運動的震蕩在邊遠地區的次第減弱,而雲南藝術家其實總想追尋「中央」脈跡而追尋不及……於是有當年「申社」相對肆意的間隙空間,於是有雲南繪畫如影相隨的所謂「靈幻意識」或「地方色彩」,等等等等。

這就是我所謂的「事相」與「事實」:我發現,有關雲南繪畫的問題——而不是理論——楊一江是我的導師。

這篇論文有沒有缺點呢?有的:我以為還是太像一篇學院論文,既不敢越軌,更不敢縱意而談。然而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大家知道,是國家要求畫家成為「博士」,條件,是博士論文必須符合國家制定的「規格」——而不是探究真的「理論」——我終於恍然:「美術學博士論文」其實與「理論」無涉,而是學院官場中一項不折不扣的事相與事實。面對此一無可商量、不容置疑的行政教條,楊一江如同當今所有博士生一樣,除了看清事相、面對事實,此外,他們豈敢自作主張——這一文本在詳細交代雲南繪畫「何以如此」的同時,彷彿鏡面,也忠實照見了當今的博士論文「何以如此」。

所謂「理論性」怎麼辦呢?如上所說,這是沒辦法找人理論、也無處去理論的。

我衷心感謝諸位具名與不具名的審閱教授,感謝清華校方的最高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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