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影 像-1

第二部分 影 像第6節 影 像

龐大的行政格局、嚴密的行業藩籬、匱乏的本土 眼界,養成我們根深蒂固的單一繪畫思維、單一攝影思維,乃至單一創作思維——我們都是目 不斜視的「獨眼龍」。我曾帶著自己的「獨眼」去到紐約瞻拜繪畫的經典,久而久之,這才給那裡 的文化景觀撥亮另一隻眼,看見了繪畫之外的大眼界——然而雙眼亮不多久,回國來,又給周 圍密密麻麻的獨眼視線弄得目力昏暗,只能兼說帶寫,強辯道理,於是便有以下幾篇談論。近 時復看,我於影像文化畢竟不懂,所幸止步側身,未予細說,因早有太多的專論寫在前頭。若 讀者真願睜開雙眼,無妨多找專書,如今市面上關於影像文化的譯著,比以前多得多了。

《上海,1949年》,卡蒂埃-布勒松。其時上海剛剛解放,這位解 放軍步哨街頭站崗,年輕英俊,征戰初歇,尚不慣於上海大都市。

第二部分 影 像第7節 影像與中國

讀羅塞特中國戰爭攝影有感

寒假回美省親,自不免又去大都會美術館走走。出館經過麥迪 遜大道,這裡是紐約老字號上流商店與畫廊區,時裝鋪即便一雙皮 鞋動輒上千美元,現如今,將女鞋的皮面弄成肉紅、寶石藍、熒光 粉綠,也能這般淑雅好看。我且看且走,無意間留心歸國兩年來紐 約時裝又在作興什麼新花樣,忽然,就在一所公館向著街面的石壁 方龕間,撞見照片中這位坐倒在戰壕里的中國兵,血流滿面,奄奄 一息,黑白照片的陳舊黑白指明拍攝的年代是在二戰期間。

立定細讀:攝影者巴尼·羅塞特,公館二樓正在展出他題為《戰 爭中的中國,1944-1945》攝影展。展室小,鋼窗,細木地板,這 樣老派的帝國時代的樓居,上海有得是,如今被不少商家闢作豪華 餐廳,誰會用來作攝影畫廊呢,而且掛的是陳舊的黑白照片。框是 裝得貴極了,考究到不覺其考究,一位自稱匈牙利籍的畫廊主人, 中年,好相貌,從裡間走來陪我觀看四壁近三十幅攝影作品——我 已寫到過,紐約的畫廊通常空無一人——他說,羅塞特還活著,這 批照片從未展出,今次是他的首展,半數作品經已售出。

注 羅塞特影集的珍貴,在他晚年的自述。其中有段故事,是講他隨軍由昆明轉移貴陽的途 中,以戰車攜帶一位「舉止優雅」的中國女難民,不料那女子事後約他出來,由家長鄭重陪送 著,進房入帳,將自己的身體獻給他,算是敬謝救命之恩。推算年齡,這位美國兵當年二十一 歲,面相亦標緻。這篇文字,發表在上海《藝術世界》2002年第6期。

這就是紐約的不可思議:我又在曼哈頓遭遇中國,中國的中南 ——稻田、山丘、赤腳農夫、士兵的屍體……同在麥迪遜大道,過 去十數年我在好幾家攝影畫廊見過安德烈·科特茲、卡蒂耶-布勒 松、羅伯特·卡帕的原版照片,陳舊泛黃,拍的是一戰二戰的戰況, 都是攝影史名篇,有的原件極小,大約也就120膠捲原寸大小吧, 標價兩萬美元——「BEAUTIFUL!BEAUTIFUL!」觀眾喃喃低 語,照片上也是血污狼藉,歐洲人的屍體,巴特在《明室》里寫過 這樣的句子:「死屍之為死屍,乃是活生生的。」羅塞特這批照片悉 數註明他所拍攝的是受傷的「國軍」士兵,正面跌坐的這位垂死的 抗日英雄,一副好相貌,他的性命後來究竟如何?若是活轉,解放 後想必鎮壓,因他不是「我軍」……而那位貴陽婦女身後被炸毀的 家園,六十年來一定幾度面目全非,現在恐怕早在原址蓋起貼滿瓷 片的新樓,說不定還是卡拉OK廳。

但我要寫的不是這些。

科特茲沒來過中國。布勒松、卡帕留下的中國影像,則我身邊 各有專輯,視為珍藏。卡帕來,時值抗戰爆發,他搶拍的鏡頭是空 襲間張皇聚攏仰看天空的武漢市井,轟炸後的小民徒然以盆水澆滅 火焰,中原船夫奮力搖櫓載送「國軍」官兵渡黃河……有一幅難得 一見的照片,極之傳神,是寧漢分裂時期的周恩來,年紀輕輕,穿 一身皺巴巴的中山裝,緊靠門邊,表情堅毅而峻急,顯然與哪位國 民黨同僚正在談判僵持的片刻——張國燾回憶第一次國共合作破 裂,未經整肅的共產黨員自武漢政府倉促撤離,是周恩來獨自安排 粗細事宜——我料卡帕不懂中文,但鏡頭看破一切,尤當攝影機是 在卡帕手裡。端詳久之,在這幅照片中,周恩來不是談笑風生的宰 相,只見他面容憔悴,那峻急的神情令我想起近年公布的官方「文革」紀錄片鏡頭:總理給紅衛兵團團圍住,唇焦舌敝,勸說眾人…… 布勒松。關心攝影的中國朋友想必注意過他在1948—1949年 政權易手之際於京滬兩地拍攝的那批經典。大時代!這位法國「鬼 佬」眼中逼人的中國氣息怎會如此準確?在國民黨士兵隊列前一位 不知從何而來的北京老人(相貌憨厚神情悲酸,活脫于是之扮演的 茶館老闆),還有那位剛剛佔領上海而不得闖入民居,獨坐在洋房 夾隙埋頭整理軍衣的解放軍戰士(以他的資歷,日後至少是哪家工 廠的支部書記)……每一幅都是布勒松式的構圖,每一幅都是中國 歷史,這中國的歷史,竟在法國人攝影作品中直見性命。

馬克·呂布也是法國人,馬格南攝影學會老將,印象最深的兩 幅,其一是街頭那位身披斗篷的中年民國女子,抹著口紅,走在解 放後的馬路上,大約50年代吧,滄海遺珠,這樣的角色,「文革」 前的上海街頭偶或還能見到。另一幅是水庫工地,人如麻,前景那 位破衣爛衫的小夥子,戴副眼睛,很可能就是當年新出爐的「右派」 分子,二十多歲。

在中國攝影的大多數影像中,「中國」並不可信,並不可看,我 們的電影、繪畫亦復如此。為什麼西方人看中國看得比我們真切無 礙?都說鏡頭是頂頂客觀的,但願如此。我們都會拍照片:我們懂 得「觀看」嗎?安憶同志幾次感慨,說是文學的翻譯怎樣詞不達意, 還是你們畫畫的好,沒有翻譯的問題,她的論據,自然是「視覺藝 術」乃「世界語言」,一看就「懂」——苦哉!我每欲分辯,終於 默然。羅塞特作品所目擊的慘烈(慘烈得竟有幾分親切,彷彿我認 識這位小夥子,這幅照片的雙重時態,又是巴特有言在先:「他已 死去,他將死去」),我就不曾在中國同期的戰爭攝影中見過,他是 隨軍記者,我們也有隨軍記者,都長著眼睛。老革命攝影家徐肖冰 倒是拍過一幅暴屍戰壕的陣亡八路軍戰士,近距離,只是頭部,死 之已久,滿頭滿臉的濃血,凝固糾結,渾如泥漿。對了,我們不允 許發表這樣的照片,最近才得面世,收在徐氏的攝影專集中,真實 是絕對真實,一看就「懂」,而且心驚——只是不「美」,猶如刑事 檔案記錄,算不得攝影藝術、藝術攝影。羅塞特的作品於血污之外 堪稱「BEAUTIFUL!」是的,美,不必「翻譯」,當年他在戰壕 里猛見得這位中彈士兵,無須誰給他翻譯——所謂「美」,豈是專 指「美麗」的事物。我以為這幅戰士的照片,這位照片中的戰士, 非常之美,我稱其為美,是因對歷史有敬意,對攝影也有敬意。

但我要寫的還不是這些。

我時或願意給國中畫畫的新朋舊友看看以上說及的攝影,卻殊 少得到識賞與回應,他們隨便翻過,繼續聊天,那面對攝影的冷漠, 怎麼說呢,借從前的上海話,叫作「木膚膚」。據說卡帕、布勒松 的攝影展80年代來過北京,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展出,也似乎沒給 畫家同行留下什麼記憶或說法。又如北京民國青年方大曾抗戰期間 的攝影,也是由台北攝影人阮義忠的發掘引介,這才於90年代出 版,遲至21世紀方始傳回北京,前時我在三聯書店看到,而也不 見引起我們「藝術界」怎樣特別的注意。山東畫報出版社的《老照 片》系列倒是出之不絕,其旨意是在恢複歷史記憶,功德無量,可 是到底未及攝影藝術的人文層面與藝術價值,將大有深意的攝影文 本反而弄得淺了,附一堆深淺不辨的感慨文字,照片倒成了插圖似 的,亦且印得粗陋,又給零碎的排版方式切割得失去了攝影作品的 莊嚴,我每看到,覺得可惜。

年來我在學院教書,不願盡說些色彩素描之類,於是擬「西方 觀看傳統」為題,將歐洲寫實繪畫、19世紀攝影、20世紀電影,連 而貫之,分三節聊作講述,意思是說「攝影」絕不是「照片」那麼 簡單一回事。我憑什麼資格談論攝影呢,可是動問四座,我們高等 藝術學院的本科生研究生對攝影史全然無知。誰是布勒松?什麼是 攝影的「決定性瞬間」?課中三百多位未來的「視覺藝術家」無人 知曉。各校邀講,我每一廂情願呼籲藝術學院與美術館儘快成立影 像專業與攝影館,作影像藝術與觀看文化的啟蒙,而響應者渺渺, 南方一位藝術學生並且可愛地質問我:你喜歡攝影,就要我們也喜歡攝影嗎?

我無言以對,唯中國畫家如今的慣技,是十之有九依賴照片。是的,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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