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食主義-6

把你吃了

成年人用以阻嚇兒童的最見效的常用語,就是「某某要把你吃了,某某要來吃你了」。被成年人從黑暗中召喚出來執行「吃你」的那個客體,通常是動物、猛獸或介於人與動物之間的怪物。

雖然以「把你吃了」對付學齡前兒童較為有效,但是恐嚇方和被恐嚇方仍然存在著嚴重的誤解。在前者看來,「被吃掉」就是死掉以及死得突兀、不正常、悲慘,死得很難看,後者並不知死,之所以怕,主要是曾經目睹動物的進食方式,再參照自己大致相同的日常進食 經驗,從而相信自己會經由對方的嘴進入另一個未知的、黑暗的、受拘束的空間。皮諾曹被巨鯨吃下之後,尚能與舉著油燈的父親相會於鯨腹並成功脫逃,至於能在鐵扇公主肚子里撒野的孫悟空,更容易令兒童相信,在那個廣闊天地里還是大有作為的。

兒童讀物也是成年人向兒童傳遞「被吃」信號的主要媒介。在格林兄弟的系統里,大野狼先是「把卧病在床的外婆『咕嚕!』一聲整個吞到肚子里,然後又是『咕嚕!』一聲,連咬都沒咬,就把小紅帽吞到肚子里去了」。全世界聽故事的兒童,也」咕嚕「一聲,把這種 情境吞到肚子里去,連咬都沒咬。裁縫的兒子大拇指,命運也坎坷得很,先是被一頭黑奶牛吞下,接著還被幾塊肥牛肉裹脅著塞進一節豬腸做了熏腸,然後又被一隻狐狸「含在了嘴裡」。至於一直被當成兒童讀物的《西遊記》,更是一本完全吃人手冊。其實,兒童只知道凡 妖怪就非吃唐僧不可,至於吃唐僧的動機,則不很清楚,更不能理解何為長生何為不老,最多也就是直觀地認為唐僧與其徒弟們相比,較為白嫩而且少毛。

童話故事多注重於刻畫吃方的兇殘,同時展現被吃方的機智勇敢,換言之,吃和反吃的叢林法則,就是貫穿這一類故事之始終的基本路線。《聰明烏龜》是我在女兒兩歲左右時買給她的第一本連環畫,在這個故事裡,一頭飢餓的狐狸用了多種方式要吃掉一隻先前阻止它 吃掉一隻青蛙的烏龜,烏龜所有的聰明胖牽

不過,就趨勢而言,現在的童話還是文明多了,動物與人的關係,在溫良恭儉讓的基礎之上獲得了空前的調和。靠吃物理能量維生的機器人,並沒有表現出要去吃掉另一些同樣依賴此等能量的機器人的強烈衝動。英國的「天線寶寶」(teletubbies,港譯 《天線得得B》,每天只吃兩種東西:固體的,是黑乎乎且擲地有聲的TubbieToast,液體部分,是雪糕不像雪糕,奶糊不像奶糊的Tubbie—Cusˉtard,從來不換,樂此不疲。生活在減肥時代的小丸子相對算是饞的,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她的主 要問題似乎是如何克服偏食的毛病,例如苦練吃納豆。在我國,鞠萍姐姐除了在央視的春節特備節目上表演過以一整瓶醬油煮了一大鍋紅燒肉,也甚少在自己的節目中談論到吃的話題。

我們這些在被吃的焦慮中長大的,早已不再滿足於從字縫裡看出「吃人」二字,成年人為自己撰寫了成年人自己的童話,其中最恐怖的一幕,是孤獨美警告陸小鳳:「這世上不但有吃人的野獸,還有吃人的人。」陸小鳳陰森地答道:「我知道,你就是吃人的人。」

廣州驢年

穗無驢,有好吃者載之入。一場全民吃驢運動,遂於五羊城內外轟轟烈烈地展開。據業內人士估計,目前廣州日屠驢近兩千匹,這些驢,系從山西、山東等地經長途販運抵穗,路上要走72小時。再休息約24小時,就進了廣州人的嘴巴。

吃到什麼程度呢?吃到城裡城外,四鄉五邑的酒樓食肆,不分所有制,亦無論各自術業之專攻,一律責無旁貸地賣起了驢。從花地灣地鐵站鑽出地面,放眼一整條花蕾路的街道兩旁,竟有逾40家賣驢肉的,好好的「馬路」頓成「驢路」。不少站在門口的迎賓小姐,因 而不幸下崗,她們的位置,已被拴在門口的那一頭大叫驢取代。

後來,有關方面認為這樣搞法未免有點不太像話,國際大都市怎麼能變成國際大驢市呢?前幾年的冬天,興吃東山羊,店家就順手在門口拴頭山羊,有關方面眼開眼閉的也就算了,羊城嘛。沒想到越來越離譜,居然弄了這體積和叫聲均甚於山羊的東西來。於是採取了一 些措施,於是就只有在郊區或城鄉結合部,才能在吃驢之前,先見一見即將被吃的那頭完驢。

當然,食客並不是為了賞驢。有人喜歡到遠離市區的地方吃驢,完全是基於這些店裡的驢肉系現殺現賣,鮮用冷藏。新鮮不用說,涮驢肉火鍋湯底,以驢骨經過一整夜熬成,上桌時呈金黃色,飲之更覺甘腴葷厚,如漆似膠。清湯涮驢肉也很不錯,只要驢肉有足夠的新鮮 。要是還有胃口,可以把一匹完整的驢從頭到尾,由表及裡,有殺錯無放過地一一吃來:涮驢肉,涮驢腩,涮驢皮,燜驢皮,燜驢蹄,燉驢腩,驢腸,驢筋,燉驢腦,驢血,驢舌,驢筋燉,至於驢子的傳統賣點——驢鞭,當然是不會割錯,更不會放過。

不過,就驢的全方位開發而言,廣州依然輸給北京。後者的吃驢史,比廣州悠久得多。目前被廣州業者廣泛引用的名言:「天上龍肉,地上驢肉」,版權是屬於老北京人的。北京人吃驢雖然不如廣州瘋狂,但是以花樣品種取勝。像醬驢耳,驢頭,驢腿,驢尾以及較為感 性的驢皮凍之類,廣州是做不出來的。這多半是因為,廣州人是把驢當成藥來吃的,為了進補而吃驢,重藥用價值而輕味道。據稱,驢之療效包括:補氣益血,滋陰補虛、固本培元,補血潤燥,促進補鈣,等等;此外,驢皮中豐富的膠原蛋白(collagen),更有抗 皺、添彈性等護膚美容方面之奇效。就連驢肉火鍋的湯底,也要加入清補涼藥材。總而言之,「清熱解毒」,只要有這四個字出現,廣州人就會義無反顧地撲上前去。看看牆上的那張招貼:「潤膚驢皮」,像護膚品多過菜名,而全廣州的驢店,更是似診所藥鋪多過似餐飲事 業。以此種方式大量地、直接地攝入第一手的驢皮膠,這樣下去,那賣「常回家看看」的最起碼是廣州地區的銷售代理,自己倒真是面臨著回家看看的危險。

廣州最出名的一家驢肉店,店名竟叫「騾肉」店。老闆說,這是將錯就錯,是好兆頭。這當然不是說廣州的吃驢人不知道「驢父馬母,謂公驢與母馬交配之所生也」,事實上,吃驢可能跟20世紀人類的諸多偉大事業一樣,也是被似是而非的動力推動向前的。

樣板雞湯

常常夢到雞湯,是那種蠟黃蠟黃的雞湯。

也常常會夢到這個地方,這個地方離我家不遠,就在南京東路的某個拐角,一家賣舞台道具的店。1970年代早期至中期的舞台與銀幕上,只有樣板戲,因此,櫥窗里陳列之物皆為樣板戲道具。現在還能想得起來的,有紅燈、白毛、旗幟、帽子、馬靴、大衣、虎皮紋 背心、系著紅纓的馬鞭,長、短、冷、熱兵器多種,至為銷魂蝕骨的,最是那一鍋黃澄澄的雞湯。

這鍋湯,是後期樣板戲《龍江頌》某一幕里的道具。砂鍋,估計是真的,雞么,當然是假的,這件小道具的總體效果之所以能(最起碼在我和一些男女同學們看來)異常地逼真,全靠蒙在砂鍋表層的一層黃色玻璃紙。就是這一層薄紙,使鍋里那條假雞腿看來栩栩如生, 雞皮上的毛孔,至今仍歷歷在目,同時還惹起了美味和「營養」的聯想,甚至竟有燙嘴的感覺。

至今仍懷念著道具雞湯,可能繫於以下三誘因:一、放學後常在那一帶流連,適逢飢餓時分;二、樣板戲裡吃的情節並不很多,雖然個別地方提到了雞,例如「百雞宴」,但只是作為一個線索而貫穿於劇情,從未出現過真正吃雞的場面;三、似這般黃得令人掉淚的雞湯 ,實在是暌違已久。

就像現在的美女,現在的雞湯都很白,家樂牌雞精除外。就這個問題,我已徵集到兩類不同的答案:第一類,事不關雞而在於人。記憶中的蠟黃其實與雞的皮下脂肪有染。今人對於自己的皮下脂肪和雞的皮下脂肪都很在意,甚至認為多喝了這種雞湯會令血液膽固醇升高 ,進而引起動脈硬化及心絞痛,因而雞湯上桌之前,均細心將油濾去,故不得其黃而見;第二種,問題在雞而不在人。只有純種的中國土雞才黃,農場雞及其中外雜交品種,均不具起碼的制黃能力。後來,我去買了純種土雞,長燉三個小時以上,片油不去,結果還是得到了 一鍋美白效果極佳的雞湯。

據蘇格蘭羅斯林研究所基因學家們最近發表的報告指出,人類的染色體每100萬年進行0·58次重組,而雞的染色體每100萬年才重組0·16次,以基因組合變化而言,雖然理論上無法保證雞湯的千秋萬代永不變色,但截至本文發稿之日,既然白種人依然是白 ,黑人照舊是黑,黃種人仍然是黃種人,則很難想像雞的變異速度,竟然會快到湯也變色的程度。不過,科學的結論很難與經驗相抗衡,經驗告訴我們,沉睡的經驗總是泛黃的,而醒著的經驗卻不斷地被漂白,就像一條牛仔褲。事實上,我已經開始懷疑,世界上是否有人真 的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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