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食主義-5

吃魚或被魚吃

幾年前,鑒於國人配餐不科學、膳食不平均的飲食習慣,營養學界喊出了這樣的口號:「吃魚的孩童更聰明,吃魚的女士更漂亮,吃魚的先生更健壯,吃魚的民族更興旺」。

魚我所欲也,聰明漂亮健壯,亦我所欲也,但是把吃魚提高到民族興旺的高度,人和魚都會吃不消。此種理論,很有可能是拿來了日本的經驗。世界上數日本人最愛吃魚,不過這基本上是一個習慣和資源上的問題。尋常人家,基本離不開紫菜與米飯,也不是男女老少天 天都堅守著民族興旺的信念在那裡加油地吃魚。而在大部分歐陸國家的食單上,魚腥也永遠不敵肉膻。英國人倒是對「Fish&chips」情有獨鍾,但是站在流行的營養學觀點,魚經過深炸之後,這種中文叫做「炸魚薯條」的東西里所含有的「興旺」要素,早已 被炸了個稀巴爛爛。真打從三代查起,只有北歐人從維京傳統中繼承了進食生魚的嗜好,然而民族是否因此而興旺,證據還是不足,女子漂亮卻是真的。至於美國的吃食,不提也罷,而且在我看來,全美最「興旺」的民族,倒是我們的華人同胞。

「吃魚運動」有沒有改變我們的民族,當然不好妄下結論,不過近海漁業資源的加速衰竭,海鮮價格的日益「興旺」,卻是近年來有目共睹的事實。以東南沿海一帶家常得不能再家常的大黃魚為例,過去曾是幾塊錢一斤的賤價魚,如今在市場上已飈升每斤三百多元,而 且可遇不可求。在上海梅龍鎮酒家,我就吃過一條價值近千元的大黃魚,那被凍得硬生生的乖乖,居然要在經理的監護之下,由廚師長抱上前來讓大家驗明正身,實在是冤孽。

這樣搞法,不是我們吃魚,而是被魚吃。當然,倘若有一天魚吃光了我們的愚蠢思想,說不定倒真是有助於本民族的進一步興旺。

食 色

國外有一份調查報告說,令人愉快且增進食慾的顏色,以綠色為首,其次為黃、橙、紅、白。儘管我不知道被調查的有效樣本中是否包括一定比例的有色人種,不過整體上還是蠻有道理的,譬如綠色令人想到新鮮蔬菜,橙色想到水果,紅色想到牛肉,黃色想到粟米和牛 油(想到麥當勞亦屬正常),白色想到米飯、麵包、牛奶等。

鑒於一些排行活動近期在中國之名聲不佳,上述報告看來也很無聊。事實上,所謂增進食慾的顏色,就是一切符合進食者對即將被吃下之食物的應有顏色的預期和想像的顏色。換言之,綠色的米飯就令人不悅。愉快的食色應該是天然而主動的,就像蔬菜的生食,最多也 只能是半推半就,例如烹調的交互結果,而不可強暴以染色劑。

對某一種特定顏色的偏執,同樣具有染色劑的暴力品質。前幾年,綠色食品當道,輿論攻勢之猛烈,直教人覺得自己從生下來以後好像就沒有吃過青菜。這個問題還沒想通,食品界的主流話語卻由綠轉黑。據營養學家說,天然食物的營養與它們的顏色休戚相關,其營養 價值的排列順序為:黑色最佳,其次為紅、黃、白。

「黑色食品」的市場策略,無非是請古代老中醫掛牌,如李時珍;宣稱皇室愛吃,把皇帝拉下水;請外援,指出此事在西方發達國家已如火如荼。中醫的確有「逢黑必補」之說,不過科學論據不足,再說「滋補」和「營養」也未必是同一概念。至於發生在外國的「吃黑 運動」,卻是聞所未聞,即使確有此事,但考慮到每一次被搬來做「托兒」的老外通通都是白人,故而對「逢黑必補」一事寧可存疑。

不過,就商業運作而言,「黑色食品」的市場策略也並非完全地了無新意。黑色固有的神秘力量,會使人在暗示之下相信具有這種顏色的食品比較滋補。事實上,黑色的暗示符號無處不在,黑髮比白髮更具青春活力,黑牌的蘇格蘭威士忌比紅牌高級,即使是全人類共同 崇拜的金色也不能與黑色抗衡。最近,美國運通卡公司(AE)推出了一種「黑卡」(turion),相當於空手道黑帶。它「尊貴」到要收取9800元的年費(金卡是400元),其餘的就不用多說了。據外電報道,布加勒斯特警方發現,該市的妓女以不同的 唇膏顏色代表資深與否,黑色的索價最高。無獨有偶,日前在深圳被破獲的一個淫窟,普通三陪掛紅牌上崗,可以提供肉體服務的則掛黑牌。

我發現,「逢黑必補」實際上只包括同類食品中之色重者,而不是個別的黑色食品。後者如墨魚汁,除了被義大利人用來做成好吃的「天使頭髮」之外,未見有人刻意渲染其滋補。相反,經常被提起的是黑木耳優於白木耳、黑米勝過白米、黑芝麻比白芝麻好、黑雞較白 雞滋補。在同類食物中劃分出明顯的級差,利潤空間便隨之擴大。遺憾的是,首先因此得益的似乎是往各種淺色食物中注入深色有害化學色素的不法分子,真是黑色幽默。

我不知道我國人均進食牛奶量只相當於一瓶眼藥水這一「缺白」的事實是否更值得關心。無論如何,顏色是造物的安排,多彩是飲食的正道。BEYOND曾經這樣唱道:「繽紛色彩閃出的美麗,是因它沒有,分開每種色彩。」

誰把你的長髮盤起……吃了

一個廣州人在大年三十心滿意足地把一團髮菜塞進口中,沙塵暴就迫使一個正在戶外的北京人一邊講話一邊「呸呸」地吐出嘴裡的沙土。這就是瘋狂採集髮菜和土地沙漠化之間的「蝴蝶效應」。

寧夏中部以及內蒙古西部,是髮菜的主要產區;愛吃髮菜的人群,卻遠在粵、港以及食風上深受粵菜影響的全世界各主要華人聚居地。不過,據說髮菜成為餐桌上的美味乃始自唐代長安,故今天西安的高級菜館裡就有一道仿唐菜「鑲金錢髮菜」,以雞脯茸和髮菜為餡做 成「雞蛋」,蒸透後切成銅錢狀,然後澆上雞湯。髮菜、豬肉餡的「恭喜發財餃」,則見之於著名的西安「餃子宴」。

儘管「髮菜」在關中方言里的讀音遠較其粵語讀音更為接近「發財」,不過,後者對於髮菜的熱情卻明顯偏高。在廣東,髮菜通常被作為一種吉利的年菜,可以從年三十直吃到正月十五。做法上,不是髮菜炆豬手(音諧「發財就手」)就是「髮菜蚝豉煲」(音諧「發財 好市」)。這兩樣年菜,還是很好吃的,只是除了一些縹緲的藻腥之外,髮菜本身還是得向豬手和蚝豉借味,咬起來也是稀稀鬆松,不覺有格外的快感,換成粉絲或別的東西,也許會更好吃。因此,髮菜與其他因意義和稀有而被人類喜聞樂食的食物之間,本質上並沒有太大 差別。

對髮菜的大規模採集以及由西部而東南沿海的集約化髮菜貿易,是從80年代初期開始的。以「發財」的形、意觀之,我相信第一次吃髮菜的高潮本來應該更早地出現在第一批漢字簡化方案出台之後。不過,發財是那時的政治禁忌,髮菜一般只向港澳市場出口。今天, 香港有不少賣髮菜的店鋪,招牌上也都樂於選用簡體的「發」字。

年初一堅持吃髮菜的人,有的發了,有的沒有,也有的破了財,不過,為他們採集和經銷髮菜的,卻統統都發了財。髮菜的價格,從80年代的每斤30元人民幣暴漲至現在的500元人民幣(這裡面還包括大量用染過墨汁的玉米穗冒充的假貨)。這個巨大的漲幅,以 寧夏、內蒙古一億六千多萬畝草原的沙漠化或半沙漠化為代價。政府已頒令禁絕髮菜貿易,不過要把嘴管住並且管好的難度向來很大,因此我認為,既然髮菜因其形、意而受歡迎,故欲使髮菜徹底「歇菜」,行政法規之外,更有必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樣從形、意 入手而破之。也就是說,以頭髮的名義,讓一部份讀到以下引文的食髮菜者先噁心起來: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里那個「像母猴替小猴子抓虱子一樣,一根一根拔起死屍頭上的長髮」的老嫗,雖然「以癩蛤蟆低喃般的聲音」一再辯稱這樣做是想編了假髮變賣,是為了生存 下去不至餓死,不過,在那哀鴻遍野、到處餓死人的平安朝,在那個烏鴉繞樑爭啄人屍的雨夜,你認為她在那個鋼刀出鞘、決心要淪為盜賊的逼供者面前說出了全部的真相嗎?

日本人也是吃髮菜的,除了從中國進口之外,沖繩一帶亦出產一種極為類似的東西,看上去也很像頭髮,而且更有光澤,名字更是文藝得不可思議,叫做「水雲」……再想想從電視機里爬出來的貞子吧。

暴力飲食

莎劇中的飲食,常流露出嚴重的暴力傾向。比較突出的例子見《王子復仇記》、《麥克佩斯》,而在《泰斯·安多尼可》(TitusAndronicus)第五幕第三景中,甚至還出現了碎屍人肉宴的血腥場面。

這並不全是劇情的需要,因為莎士比亞在某一個場合也曾說過:食慾是人類心中的一匹惡狼。

人類心中的惡狼不止一匹,而是成群結隊。同樣,用食物來對付這些惡狼的方式也不止一種。在供驅散人群所用的鎮暴武器之研發上,食物的成分正在日益加重。例如,胡椒粉這種常見的調味品,今天已被廣泛使用於「胡椒噴霧」;辣椒也早就不是川菜的專利,辣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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