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食主義-3

吃吃地等

「電腦點菜」,是台北一家中餐廳推出的新鮮玩藝。這玩藝玩起來是這樣的:客人按菜譜點菜,服務生將編碼指令輸入手上的一具PDA,交換給櫃檯上的PC,再由PC將有關數據傳輸到廚房裡的印表機印出。據說,此舉不僅加快了點菜速度,且深受顧客歡迎。

數字化生存的倡導者,又得到了一個大好佐證。不過在我看來,這無非是餐飲業在日趨慘烈的競爭下,企圖以電腦化包裝來殺出一條血路的努力。與其說這是數字化生存,倒不如讀作「為求生存而數字化」。正如飛行已經將「旅行」異化為「運輸」,對於速度的追求, 代價可能是對食客獨享的一種微妙樂趣之剝奪。這樂趣就是等待,它不僅是餐館(麥當勞以及具有相似速度者除外)得以存在的關鍵理由,而且也是在家吃飯與外出吃飯的重大區別之一。

我把餐館裡的等待劃分為以下不同的階段:第一,你被領到一張餐桌前坐下,等待著茶和菜譜的到來;第二,你點好了菜,等待這些菜的到來;第三,菜和菜之間的等待;第四,咖啡或茶的等待;第五,對賬單的等待。可以發現,官能和心理上的感受,在此畫出了一條 循序漸進、跌宕起伏的優美曲線。第一階段開始醞釀,第二階段則不斷升溫,第三階段高潮湧現,然後慢慢下滑於第四階段後期,最後在第五階段降至低谷。其中又以第三階段最為美好,其美好之處就在於邊吃邊等,你的心在歌唱著:「吃吃地等,就讓我吃吃地等。」

等上菜,就像等待前來赴約的情人,而聰明的跑堂或廚師,也總會適當地讓一位有鑒賞力的客人等上一等。就欲擒故縱這一著而言,他們和我們的情人之間有著高度的共識。當然,時間上的間隔不一定會那麼准,重要的是程序上的穩定壓倒一切。亂了時間,無非就是擅 自刪除或延長了一首樂曲里的一些關鍵性的休止符;亂了程序————比方說熱菜先於冷盤,抑或剛點完菜就遞上賬單————在這種惡劣的處境下,我就只好這樣來克制拍案而起的行動:原諒這些人吧,他們是習慣於先把屁股擦凈然後再解大便的。

電腦點菜的惡例既開,不僅會扼殺了等待的樂趣,未來的餐飲業,更可能因電腦技術的日新月異而進入全面的CYBER化:餐館被搬到網上,菜單以及售價,被詳列於各家名字後面帶的餐廳的網頁上。點選了你要的菜,再以電郵送出。過了兩個小時,你到達這 家餐館,剛一下車,就見到老闆親自捧著你點的例湯在門口恭候。又過了兩年,風險投資基金已經把麻省理工學院發明的「香味晶片」和美國Vusion公司研製的「人工舌晶片」全面推向市場,屆時,網面上不僅有菜肴的高解析度照片,可預聞其香,先嘗其味,還可以 讓顧客按照各自的口味,在點菜之前預先對每一道菜、例如對一道紅燒肉的做出調整。若一直未能如意,餐館方面可能會熱心地建議你用scape8.X以上取得最佳觀賞效果。如果你認為豆腐魚頭湯的樣品照片看上去略嫌乾涸,歡迎你點擊左鍵,任意「灌水」於 此照片之中。

點菜郵件甫送出,確認回信隨即到達:「熱切地期待您和您的全家在約定的時間裡親臨餐廳,將所點菜肴愉快地download到您們的胃裡。」

美食家的生涯改革開放的前二十年,廣州人以「創新」另外省人瞠目;如今,人家搞現代化不輸廣州,北京人和上海人玩起懷舊來,更令老廣自慚形穢。因為廣州諸舊,猶如古董行里的廣造酸枝,屬於硬木傢具之末流。勉強能拿得出手的,還是老本行——吃。真有點「唔好意思」。在美國教授烹飪的江獻珠女士所著《蘭齋舊事》,以其祖父江孔殷先生作為美食家的一生,可能為在「上海的風花雪月」面前抬不起頭的廣州人,提供了一些普魯斯特式的懷舊素材。江孔殷先生,字少荃,別號霞公,出生於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年),廣東南海縣人。江家祖 上,系號稱「江百萬」的巨富茶商。在光緒二十九年清政府興辦學堂前的最後一科科舉中,江孔殷中進士,官銜太史。點翰候派期間,江太史開始在家中炮製「蛇宴」。最早成為太史第「蛇宴」座上賓的,就是清朝最後一任兩廣總督張鳴岐。張鳴岐甫抵穗,即被江太史的蛇 酌吃出了好感,除此之外,霞公手段闊綽,常以書畫、圖章、瓷器等名貴禮物相贈,最後張鳴岐竟認為江乃「粵紳中首屈一指的人才」,不但委以廣州清鄉總辦,更保薦為候任廣東水師提督。辛亥革命以還,江孔殷抱「不事二朝」之旨,隱居廣州祖居「太史第」,以詩書飲食自娛。民初,任英美煙草公司華南總代理,入項甚豐,佔了四條街位的廣州河南同德里十號太史第內經濟繁榮,食風鼎盛,儼然世紀頭號飲食世家,江太史本人,更是巍為羊城美食家首席。 凡太史第每有新菜式推出,惟其馬首是瞻的廣州各大酒家立即盜版,紛紛冠以「太史」之名招徠。粵菜中的經典之作「太史五蛇羹」(港、澳至今尤傳,但九十年代初已在發祥地廣州式微),即在江太史的親自指導下誕生於江家私廚。江太史「根本不懂燒飯」(而且牙齒全部都是假的),只是精研飲食,到了一絲不苟,精益求精的境界。但是這樣還不夠,要成為一個中國菜的美食家,不能獨食,必須時時宴客。太史交遊廣闊,「有請無類」,多少軍政顯要,中外使節,四方商賈,騷人雅士「,三山五嶽 ,黑道白道,若是有緣,都可被邀作太史第之座上賓。故太史第內常年高朋滿座,飯局不斷。江獻珠還記得,陳誠來赴太史第蛇宴的那一次,南華西路至同德里一帶竟要交通管制,全部戒嚴。交遊的廣闊還拓展了獲得各地美食的補充渠道,每逢時節,江太史在各地的朋友多方饋贈,各地名產源源而來,再加上「江蘭齊農場」終年有生產,不僅太史第內佳肴不斷,童年江獻珠的口味,也「日漸錯綜複雜」起來。「江蘭齊農場」是江太史當年一手創辦的水果種植基地。今人常以「愛喝牛奶不一定要養奶牛」來取笑於人,但是,當年江太史家就是這麼乾的。因嫌市面荔枝不合口味,江太史遂於番禺羅崗洞置地開辦農場,引進各地良種,如糯米糍、桂味、掛綠、亞娘鞋等等,不惜工本 精心耕種。各種荔枝不但種得費心,吃起來更是誠惶誠恐。據江獻珠回憶,荔紅季節,他們一家人必趕在天亮之前在荔枝樹下摸黑享用其「露水荔枝」。因為江太史堅信,「糯米糍肉質較松,一經陽光,肉質稍為變酸,口感的享受大打折扣,只有經過夜晚的溫涼,糯米糍方 能顯出其香、甜、鮮、脆的最佳狀態。而在晨光熹微下自采自啖沾滿了露水的糯米糍,確是一絕。」之於荔枝珍品掛綠,「則從增城的掛綠老樹折枝接駁,產量不多,精挑細選後,用玻璃錦盒分四個裝及八個裝盛起,委託大新公司代售」。近幾年,廣州也見有這樣掛綠的, 只是「玻璃錦盒」變成了塑膠盒。因此,江家不僅四時水果不斷,自產自銷,非但茶果點心一概自製,就連「太史五蛇羹」的關鍵佐料菊花,亦由僱用的四個專業花王悉心培植。說到「太史五蛇羹」,這是江孔殷原創的傳世之作。李六如所著《六十年的變遷》,曾提到「太史五蛇羹」的餐館製作版:將銀環 蛇、眼鏡蛇、金環蛇去頭剝皮,蒸熟或浸熟蛇身,在撕成肉絲,加入雞肉絲、果子狸肉絲、鮑魚絲、花膠絲、冬菇、木耳,再加入生粉、菊花,製成蛇羹,便是上菜。如果想量多而豐厚,還可加水蛇、錦蛇混入配置,就是「五蛇羹」了。及至九十年代末,「太史五蛇羹」基本上只剩下書面的記錄,而且進一步被簡化為:用地上爬、天上飛(?)、攀高樹等的五種蛇,將蛇的頭皮剝去,切細絲,何一隻雞同燉五小時,再將鮑魚乾半個,香蕈兩個,長六十厘米的細甘蔗(用此去蛇腥味使甜美)等切成細絲,與 雞肉、蛇肉同煮。然後取出甘蔗,除表面塗油,做成肉湯。肉湯里再放入木耳與新的雞肉絲(一隻雞),煮三是分鐘即可取出,「五蛇羹」製成。不妨來看看原創「太史五蛇羹」的炮製過程:「每年蛇季家中特別熱鬧而繁忙。祖父大宴賓客,秋風乍起一直擾攘到農曆年底。『龍虎鳳』似乎是蛇宴的三部曲。龍是蛇、虎是狸、鳳是雞。除了殺雞司空見慣之外,宰蛇最看不得。槳欄路『聯春堂』的『蛇王』,下午一早來 到家中,在廚房外的天階大顯身手......到蛇宰好,下鍋煮熟後,『聯春堂』的女工架起臨時工作桌,趕快把蛇出骨......果狸似只貓,家中常用的是七間狸,狸身有斑白的條紋,狸尾則黑黃相間,共有七節......此時上湯已夠火路。廚子把上湯濾好, 湯渣全倒進竹籮去,裡面有老雞、瘦肉及火腿。湯渣統交給鄰街一家庭式小食工廠,加料翻製成肉鬆,賣給小學生作零食。太史蛇羹的湯水固然重要,切工更非尋常,蛇是主料,加上副料如雞肉、干鮑魚,廣肚、木耳、冬菇、冬筍、生薑及陳皮等,必定要切細而且均勻,由 大廚子李才一手包辦,幾種佐料亦十分考究。檬葉最顯刀工,要切幼(註:細)青絲。我家花園便種了好幾棵檸檬樹。嫩葉不夠味,老葉太硬,只有不老不嫩的方始合格。切檸檬葉絲先要撕去葉脈,葉便當中分開兩半,將兩半疊在一起,捲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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