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食主義-2

廣州在吃

「吃在廣州」是一句老話,至於「住在杭州,死在柳州」者,無非是因了杭州的環境好,有山有水,一年四季無聊的活動特多,怎麼住也不悶;柳州的棺木好,死了以後,屍體可得較長時間的保鮮。

今天看來,這種追求不僅過時,而且非常的老土。杭州好不好住,已經很難達成共識,與此同時,在各地火葬場火力大致相若的情況下,更沒有人會專門跑到柳州去死。唯獨在吃的問題上,儘管國人對粵菜以及廣州人的吃有著各種不同的理解和觀感,不過,「吃在廣州 」這四個字無疑仍具說服力,大家也懶得去爭論有無改寫的必要,有吃就好。

事實上,廣州的全國美食中心之地位,正在發生動搖。首先,粵菜之名,近20年來已遭過度開發,嚴重濫用,遠至拉薩的八角街,亦有「生猛海鮮」供應;其二,各路菜系大舉湧入廣州,不讓粵菜專美,而在廣州落戶的京、川、滬菜,亦無不出現程度不一的枳變,「 吃在廣州」的純潔性被進一步稀釋。在這種情況下,廣州的吃,如果還想尋找什麼個性,只有在文字上做點手腳,將「吃在廣州」調整為「廣州在吃」,就仍然能保住全國領先的江湖地位。「風在吼,馬在嘯」,「廣州在吃」不再迷戀往昔的光榮,強調的是吃的現在進行式 以及吃的可持續發展性,並且被賦予一種現代化的聯想,有「廣州在線」的味道。

「在吃」是動感的,全息的。術業有專攻,食量有大小,但是在一天24小時面前,卻是人人平等的————唯廣州人例外。一個正常的廣州人,可以在24小時里從容不迫把自己置身處於「吃」或「類吃」的情境之中。如果健康和時間允許,可以從早茶開始直接進入 午飯,然後不著痕迹地轉入下午茶,再勢如破竹地「直落」到晚飯,宵夜。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仍安坐於飯桌前,細水長流地續著昨天早上的那壺菊花普洱。其實,這種無論什麼事情都可以邊吃邊做的「飯桌解決方案」,早已是全國性的普及文化,但是廣州人的高深,在於 即使是不做什麼事情,也可以像正在做著什麼事情一樣地流連於餐桌,不舍晝夜。同時,要做的大小事情好像也沒有怎麼耽擱。

在廣州人不變的信念之外,飲食業日趨繁複的業態,為「廣州在吃」提供了絕佳的場所。儘管從名詞到實質,廣式的大排檔已經推向全國各地,但是,像涼茶鋪、糖水店這一類廣州獨有的店鋪,卻一直在不動聲色、勤勤懇懇地連接、補充著正餐之間的不能承受之空白。 在24小時營業的SevenEleven(7—11便利店),微波爐在雪白的燈光下24小時地叮叮作響,什麼魚蛋、蝦餃、叉燒包,為那些不想回家的人提供著快速加溫的慰藉。交通的便利,使廣州人可以算好了時間,在半小時之內驅車趕到番禺、順德等地,享用 凌晨12點從豬腹和屠房裡準時出籠上市的新鮮豬雜。碰上人多心情好,這一頓午夜內臟大餐可以一直吃到東方既白,是時也,在座者個個依然神情自若,受授如儀,商議著下一餐的著落。足見愛吃,貪吃,不敵在吃。

白天不懂夜的黑,外地人所不能明白的另一件事情,是馬無夜草不肥,何以大部分廣州人卻是瘦削的。其實道理很簡單,這是他們忙著吃,累的。

歡歡喜喜吃個包

包子是一種不無挑逗性的食物。若有那不解風情之人,一上來就把包子里的餡挑出來大嚼,無異於強奸了那隻不幸的包子。

包子的挑逗性,來自於可知內容的暫時的不可知,行為上的囊中探物之快,以及油然而生的探索精神。因此,吃包子的過程充滿了娛樂性。許多人、尤其在他們過於飢餓的時候,常常錯過了這場好玩的遊戲。

包子安靜地在蒸籠中團身而坐,除了收口處有若干褶,外表憨厚敦實,甚至有點笨頭笨腦。這個時候,肉眼是無法看穿包子內部的,但是想像和唾液分泌卻異常地活躍。其實包子內部無非是餡,餡則非菜即肉抑或菜肉混雜。這一點,我們在事前已經獲悉。不過,我們 還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像:「這一隻」包子在熱力的作用下究竟會給我們的味覺帶來何種驚喜。就像一個景德鎮的工匠,臉上映著熊熊的火光,心馳神往地想像並且期待著一場驚世的窯變。

包子的餡料其實也不複雜。菜、肉之外,不離姜、蔥、鹽、麻油或料酒。欲使餡料在蒸熟後產生濃郁且在分量上恰到好處的汁,關鍵在於拌餡時必須和入比例適當的肉皮凍。目前已遭濫用的「底蘊」一詞,用來形容肉皮凍與包子的內在關係,實在最適宜不過。此外,我 個人並不喜歡任何一種單一餡料的包子,全肉或全菜的包子,味道略嫌單調,只能供嗜肉者或其對立面頻呼過癮而已;菜、肉的混編,不僅豐富了質感上的層次,而且,我深信只有在肉、菜及麵粉這三種基本元素的交互作用下,才能使包子火熱的內籠中響徹一派雄渾的天籟 。

包子既熟,只是完成了必要的一部分,吃包子是一個完全互動的過程,接下來,就要看我們的了。我認為,要把一隻包子滿心歡喜地吃掉,應該嚴格遵循如下動作要領:一,手心向上,食指、拇指、中指分別由包子底部按頂端及左、右三點持之,向嘴的一邊,留出充裕 的可咬地帶;二,咬開一處銅錢大的缺口(視包子尺碼而定,以八比一的比例為佳)之後,並不急於吞噬,而應先在水平方向對洞中之餡作一番近距離觀察,然後以舌尖輕點以探測溫度,再張口作O形,上下唇密裹包子缺口處,此刻,宜合上雙眼,想像太空艙的對接;三, 調動丹田真氣,將包之餡汁源源不絕地吸入口中,任由其漫過舌面,再由口腔四壁細潤味蕾————為了防止共同進退的餡團與餡汁被同時吸入,應於上下唇向後收縮的同時,順勢將舌尖前抵,既可送蠢蠢欲動的餡團回巢,又能於餡汁潺潺進入口腔之際,同步地享受到餡團 的滋味和質感;四,趁餡汁尚未被完全吮盡,毫不猶豫地將包子一口(最多兩至三口)吃掉。整套動作,以貌似平常吃包,實則密吮其汁,大玩「太極推手」於舌尖而他人莫能察覺者為最高境界。

皮和餡皆為預製,唯有餡汁天成。不過,一隻好的包子,不可能有太多的汁。像那種油汪汪的湯包,其實並不好吃,湯包的製作者看來並不能正確地認識湯和汁的區別。我曾在南京吃過一種淮揚湯包,皮薄「湯」大,包子之外,還發給吸管一根,俯首力啜之下,包子迅 速萎縮,情狀殊為卡通。

論老字號的倒掉

據報道,廣州市飲食集團公司屬下的11家老字號酒樓當中,有三家嚴重虧損,兩家已經停業,兩家保本或微利,剩下四家效益相對較好的,營業額和利潤額,近三年來也在快速下滑。

當地主管部門把老字號倒掉的原因歸納為「在長期計畫經濟體制下積累的弊端」:一,缺乏自主權,未能根據市場變化及時調整經營策略;二,企業缺乏生機和活力;三,經營機制不靈活,競爭意識不強,跟不上消費潮流的變化;四,負擔重、支出大,企業積累、發展 能力弱。其出路,乃在於產權制度的創新,並、聯、售、合資、股份制,可給老字號減壓、解困。

以制度創新助國企扭虧為盈,不乏成功先例。只是這賣吃賣喝的老字號國企,與那鍊鋼鐵的,造拖拉機的,製藥丸的相比,畢竟有其特殊性,國有企業的通病,能否用上述「通葯」來醫,我還是有些懷疑的。說老字號「競爭意識不強,跟不上消費潮流的變化」,其實是 冤枉了他們。事實上,老字號也「一直在努力」。我們看到,近15年來,廣州的老字號們,一直都在與「新字型大小」在裝潢上比豪華以及在旗袍的開叉處比高。北京老字號全聚德炮製的「新派鴨菜」,更拿來了粵菜「雀巢海鮮」的做法,只是帶子、蝦仁被換成了鴨肉和鴨雜 。和平門的那一家,到晚上還「潮流」地經營卡拉OK,霓虹燈招牌上,眾鴨持麥克風引吭高歌。

廣州的老字號不能與人家比,儘管北京的烤鴨已經賤賣到36元一隻,不會比半打漢堡包更貴,但是全聚德依然巨火,開飯的鐘點,門口必為旅遊車擠滿,不坐那種車的就要向隅。其實,全聚德已經與長城、景山並列,即使不雀巢不卡拉,相信也一樣照火不誤。而在正 常的情況下,一家秉承傳統,珍惜聲譽的老字號的倒掉,也算是正常。設若一個10歲的西關小姐,1939年於百年老店陶陶居(Since1880/瀕臨倒閉)在迷上了薛覺先的同時,也迷上了「陶陶居上月」,如今卻已是古稀之年;即使是一個在1960年夏季自 北方某饑荒地區隨父偶然南下廣州、又偶然在復業不到半年的長堤大三元(嚴重虧損)初嘗了半個豬油包的五歲男童,今天也年過半百————我們常常抱怨現在吃到的東西不比小時候的好吃,這其實是記憶的騙局。一代羊城食聖江太史的後人、在美國教授烹飪的江獻珠女 士嘗言:「人體的味蕾約有九千個。除舌頭外,口唇、舌底、上顎及兩頰內部的口腔,都有味蕾,胎兒及幼童的味蕾比成年人要多,口腔的後部,舌底及兩頰的味蕾在早年時特別發達,但會跟著年紀而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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