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食主義-1

包子的挑逗性

包子的挑逗性,來自於內容的暫時不可知,行為上的囊中探物之快,以及油然而生的探索精神。因此,吃包子的過程充滿了樂趣性。許多人,尤其在他們過於飢餓的時候,常常錯過了這場好玩的遊戲。

包子安靜地在蒸籠內團身而坐,收口處有若干褶襇,外表憨厚敦實,甚至有點笨頭笨腦的。這個時候,肉眼是無法看穿包子內部的,但是想像和唾液分泌卻異常地活躍。其實包子內部無非是餡,餡則非菜即肉抑或菜肉混雜。這一點,我們在事前已經獲悉。不過,我們還是控制不住地要去想像:"這一隻"包子在熱力的作用下究竟會給我們的味覺帶來何種驚喜。就像一個景德鎮的工匠,臉上映著熊熊的火光,心馳神往地想像並且期待著一場驚世的窯變。

包子里的餡料其實也不複雜。菜、肉之外,不離姜、蔥、鹽、麻油或料酒。欲使餡料在蒸熟後產生濃郁且在分量上恰到好處的汁,關鍵在於拌餡時必須和入比例適當的肉皮凍。目前已遭濫用的"底蘊"一詞,用來形容肉皮凍與包子的內在關係,實在最適宜不過。此外,我個人並不喜歡任何一種單一餡料的包子,全肉或全菜的包子,味道略嫌單調,只能供嗜肉者或其對立面頻呼過癮而已;菜、肉的混編,不

僅豐富了質感上的層次,而且,我深信只有在肉、菜及麵粉這三種基本元素的交互作用下,才能使包子火熱的內籠中響徹一派雄渾的天籟。

包子既熟,只是完成了必要的一部分,吃包子是一個完全互動的過程,接下來,就要看我們的。我認為,要把一隻包子滿心歡喜地吃掉,應該嚴格遵循如下動作要領:

一、手心向上,食指、拇指、中指分別由包子底部按頂端及左、右三點持之,向嘴的一邊,留出充裕的可咬地帶;

二、咬開一處銅錢大的缺口(視包子尺碼而定,以8:1的比例為佳)之後,並不急於吞噬,而應先在水平方向對洞中之餡作一番近距離觀察,然後用舌尖輕點以便探測溫度,再張口作O形,上下唇密裹包子缺口處,此刻,宜合上雙眼,想像太空艙的對接;

三、調動丹田真氣,將包之餡汁源源不絕地吸入口中,任由其漫過舌面,再由口腔四壁細潤味蕾為了防止共同進退的餡團與餡汁被同時吸入,應於上下唇向下收縮的同時,順勢將舌尖前抵,既可送蠢蠢欲動的餡團回巢,又能於餡汁潺潺進入口腔之際,同步地享受到餡團的滋味和質感;

四、趁包子的餡汁尚未被完全吸盡,毫不猶豫地將包子一口(最多兩至三口)吃掉。整套動作,以貌似平常吃包,實則密吮其汁,大玩"太極推手"於舌尖而他人

皮和餡皆為預製,唯有餡汁天成。不過,一隻好的包子,不可能有太多的汁。像那種油汪汪的湯包,其實並不好吃,湯包的製作者看來並不能正確地認識湯和汁的區別。我曾在南京吃過一種淮揚湯包,皮薄"湯"大,包子之外,還發給吸管一根,俯首力啜之下,包子迅速萎縮,情狀殊為卡通。

饅頭與包子的戰爭

饅頭和包子,一個沒有餡,一個有餡,這是饅頭和包子最主要的區別,因而賣包子的,輒以「皮薄餡大」自誇,至於饅頭的賣點,當然不是「沒餡」,而是以其「頂餓」及「面多」,來影射包子的華而不實。

如果溫飽還是一個問題,則視饅頭為一種經濟、實惠的食品,而包子則比較奢侈,或是饅頭的豪華版,這是很容易被理解的。而當溫飽問題解決之後,食物和人一樣,很容易因「有」和「沒有」的被過分強調而勢成水火。就這樣,包子和饅頭宣布進入了敵對狀態。如何 才能把這對本是同根生的寶貝拉回到談判桌上來呢,上海人的方式不妨一試:老派的上海人,是把包子叫做「肉饅頭」或「菜饅頭」的,就像他們把茶稱為「茶葉茶」,以區別於沒有茶葉的「茶」———白開水。這種「饅頭為體,肉餡為用」的取向,的確能在一定程度上照 顧到雙方的情緒,但是,也不排除饅頭方面會尖銳地提出「排名先後」的問題,同時包子那廂可能也質疑:「雖然有肉,但畢竟還是饅頭———我們被出賣了。」

名辯不成,唯有從實處————即從吃的單純樂趣處著手。對於饅頭和包子,從唇舌、牙齒而整個的味覺系統,都懷著不同的期待。吃饅頭的樂趣在於,一口咬將下去,滿嘴皆為飽滿和安全的感覺所充盈;而包子之樂,則在於破皮而入之際所產生的那種囊中探物之快感 ,外帶點探索精神。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麵食都可以分為「安全感」和「冒險性」兩類,前者除饅頭外,還包括花捲、燒餅、麵條,等等,後者旗下,則有餃子、餛飩兩員小將。雖然饅頭和包子給我們帶來快樂的方式不一,但是目標一致,殊途同歸。

相比之下,把餡夾在兩塊麵粉中間而將餡之邊緣暴露無餘的漢堡包或三明治,就像一個不善於埋伏的步兵,不僅是自取滅亡,而且令對手大感無趣。至於比薩餅,一端上來就已是城門洞開,裡應外合地和平解放了。

寫到這裡,我發現儘管已將此事提升到「講奉獻」的原則高度,並且引入「文明的衝突」,企圖造成一種同仇敵愾的團結空氣,不過饅頭和包子之間的緊張局面,依然沒有出現絲毫的和緩跡象。直到我憂心忡忡地進入一家超市,方才恍然大悟:工業化時代的包子,以其 硬、其皮厚及其餡少,其與饅頭間的恩恩怨怨,原來早已作出了徹底而乏味的江湖了斷。江戶時代,若有兩個日本武士約定了一場決鬥,假如其中一人在決鬥前夜跑到對手家門口把自己弔死,活著的那一位,就會被公認為蒙受了極大的羞辱,榮譽盡毀,下半生都沒臉見人。 包子就是以這種方式,最終戰勝了饅頭。

作家陶傑先生說,男人的擇偶標準,不外「饅頭」和「包子」兩派:「饅頭派娶妻求賢淑,不求才氣,如饅頭之樸實不華,已合糟糠之選,代表人物是胡適的老婆江冬秀;「包子派」娶妻要講一點精神溝通,女人胸有點墨,學養三分,如包子有餡,別具洞天,有金玉之 美。代表人物:秦觀的老婆蘇小妹。

既然人的性情可攤入食物類型,那麼,有沒有一種既「饅頭」又「包子」的兩全其美呢?有,其名曰超厚皮包子,或不小心被填入小部分餡料的饅頭,在任何一家超市冰冷的燈光下,僵卧於冷櫃的某個角落,神態安詳。

甜 點

結束於甜點的晚餐,猶如長嘆聲中之掩卷,都是完美無缺的幸福。

甜點,中西餐譜上通行的英文Dessert乃借自法文,特指正餐之後的那一道甜點,區別於TeaTime的閑食,又作「甜品」而通行於中餐館,不過那是粵語的說法。

與甜點對應的是開胃菜,後者很少有甜的,種類上也遠不如甜點豐富。既然雅克·德里達認為開胃菜相當於一本書的前言或者導讀,這樣我就可以放心地指出,甜品相當於這本書的後記或跋。成為經典的導讀或前言不勝枚舉,寫得好的後記卻並不多見。

開胃因顯而易見的實用而被普遍接受,結束的意義卻很曖昧。一道成功的甜點應該兼有一切壓軸節目的樂而不淫以及悼詞的哀而不傷,方能控制好「結束」的火候。

西式的甜品花團錦簇,尤以意、法為盛。提拉米蘇(Tiramisu)和薩芭雍(Sabayon)這種華麗的甜點一出場,餐桌就變成了春裝發布會的天橋。作為義大利甜點的代表,外貌絢麗、姿態嬌媚的提拉米蘇已風靡全球。它以Espresso(特濃義大利 咖啡)的苦、蛋與糖的潤、甜酒的醇、巧克力的馥郁、手指餅乾的綿密、乳酪和鮮奶油的稠香、可可粉的乾爽,只用了不到十種材料,把「甜」以及甜所能喚起的種種錯綜複雜的體驗,交糅著一層層演繹到極致。

義大利甜點的獨步天下,可能與義大利人對於「甜」的特殊理解有關。常見於樂譜的義大利文Dolce,往往在「甜」的主旋律之下提示著某種「甜美」和「憂傷」的風格,為其他語種所不具備。不過,甜蜜的悲傷一旦濫觴起來,很容易聚合為密度大到令人窒息的妖 艷以及腐朽,正是費里尼《甜蜜生活》(LaDolceVita/1960,這一年,威尼斯人發明了提拉米蘇)的基調。

作為正餐終結者西式甜品始終指向一種線性的高潮。E·阿連德在《春膳》中直接了當地指出「甜品是親密縱慾的極致」,能讓純潔無瑕的聖女「眼睛裡放出冶艷的光芒」。

傳統中國飲食被誤信為輕視甜點,不過蜜餞、水果等等在隆重的宴饗場合併不缺乏,被輕視的可能只是順序。其實,許多中式甜點都適宜用來結束晚飯,如成都和寧波的湯糰以及到處可見的紅豆沙、綠豆沙之類。不過此等甜點往往甜得過於直白露骨,明火執仗而缺乏惻 隱之心,廣州的西關馳名甜點「鳳凰奶糊」,最有這種甜死你才肯休的意志,比較適用於大團圓結束的營造。

相比之下,和食倒真是缺乏原創的甜點,大部分料理皆以一道綠茶雪糕終。這一點,可能與日本人缺乏關於「結束」的觀念、或曰他們對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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