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訪美國 11 鬼的消滅

我應芝加哥大學之約到他們那裡去寫我那本Earthbound a。到了這大學之後,一位書記小姐把我帶到社會科學大樓五層樓的502號,很客氣地說:「若你覺得還可以將就的話,這就是你的書房。」我在門上一看,一小方的銅格里寫著Robert Park字樣。這位機警的書記立刻補充了一句:「我還沒有把你的大名寫上去,要等你來決定。」

「不要換,我喜歡這名字。」我說了句她不容易了解的話。

原來派克先生是我的老師。他曾在我在大學裡念書時到過燕京來。我那時雖則還是個莫名其妙的學生,在他班上,除了怨恨這老頭偏偏喜歡在清早7點鐘上課,既不缺課,又不遲到,弄得我早點都吃不成外,我對他可以說是十分崇拜的。就在他的課上,我決定了此後十多年的運命,苦的甜的都不能不歸功或歸罪於這老頭。他是芝加哥學派社會學的始祖,他主張社會學的主題是在了解人。我喜歡他的理由也許是在他不要我多讀社會學大綱而多讀一些小說,小說不夠,得自己去實地體驗各色各樣的生活。我總是記著他的這些話,奉行了10年。這次到美國去就想再去聽聽他的課。可是各地的奔波,一直到半年後才到芝加哥。這位老先生受不住芝加哥的寒冷,已經到南方去了。我就安置在他的辦公室里。

在我,這件有意或無意的安排是深有意義的。我在派克老師班上是一個未受青眼的小學生。這自是一件憾事。經了這十多年,雖則依舊沒有什麼成就,可是總是還希望老師能說我一句好話。私心竊喜,在他常坐的椅子上,一定會得到一點他餘下的靈感,希望寫出一本能自償以前辜負他起早起、諄諄教導我們的苦心。這裡似乎有一種歷史的因緣。目前的情境因過去的紀念而發生了超出於現有一切之上的意義。我堅持著不要把門上的名牌取下,我需要具體,生動,活著的歷史。我感覺到這門牌,這些圍在牆壁上的舊書架和架上的書,甚至這屋內的空氣,都動不得,在這一切活著的過去里,我看到了在幾個月之後,在桌上可能有的那本Earthbound a的稿紙。動一動,一切可能都會完了。

這其實就是我在上一章所提到的「傳統」,傳統並不一定是阻遏新生的。它有它的壞處,若是年老的,以及過去的種種為他的尊嚴和特權,維持著不準變動的已成局面,那就發揮了傳統壞的一方面,可是,事實上,一切新的都是從舊的裡面誕生出來的。這種親屬關係也絕不應該抹煞。在認取這關係時,我們給予新舊之間一種承續和綿延的意義。若是我們能發生那種歷史的感情,我相信這個世界,這個人生可以豐富得多。我們若去遊山玩水,我們可以只在當前現象的美中欣賞這景色。若是我們曾經在這山水中留下過一段人生中值得紀念的往事,當前的景色可以更加上一層使人留戀的親切之感。若這是一個故跡,我們更能因別人曾在這地方發抒過的情意,加重我們當時的心境。人並不是活於當前當時的,生命不是片刻的串聯。我們需要歷史,歷史是靈感的泉源。我們若在這方面去接受傳統,我們所得的是傳統的積極的一方面。

有時,我覺得世界是很奇怪的。我們東方承認傳統,可是我們接受的卻是傳統壞的一方面。西洋似乎有意地漠視傳統,結果連好的方面也喪失了。

當然,我說西洋似乎有意地漠視傳統,並不完全是事實。從大處講,他們每個人對於自己國家的歷史知識比我多得多。每一個孩子到紐約總是要去瞻仰自由女神的巨像,回來就必然會尋訪那華盛頓常到的教堂。在華府,有著高矗百尺的華盛頓紀念塔,有林肯的紀念堂,現在,還有傑斐遜的紀念堂。凡是只有幾百年歷史的建築,甚至會加上古迹之名來加以保存。從小處講,他們會記日記,他們會寫自傳。我已提起過前年過感恩節時,我的主人還抱出一大疊他父親的日記來。我在雷德斐教授的家裡,派克太太也特地要我去看在客廳的角里所有雷氏祖先的照片。烏格朋教授的樓梯壁上一代一代的祖先遺像排列得整整齊齊。也許是因為我在某一次夜會裡發揮了一篇美國人缺乏歷史感情的談話,我所接觸的朋友似乎有意地要矯正我的錯覺,每每特別要我注意他們對於祖先的關切。這都是事實,可這我總覺得他們的認取傳統,多少是出於有意的,理智的,和做出來的。這和我們不同。我所以這樣感覺的理由,因為我發覺美國人是沒有鬼的。傳統成為具體,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成為神聖,成為可怕可愛的時候,它變成了鬼。這等於Darkhiem所說社會團結力的表現是上帝。

我寫到這裡,我又衷心覺得中國文化骨子裡是相當美的。能在有鬼的世界中生活是幸福的。讓我在這裡說一些自己的經驗。

我在幼年時,因為家道中衰,已經不住在那種四五進廳廈的大宅裡面,可是所住的那一大落樓房,至少有一半是常常鎖著留給不常光顧的什麼伯伯叔叔們回家來住的;還有一小半是太陽光從來就沒有到過的黑房,日常起居所到的其實沒有幾間,至於柴間背後的大廚房、花園後落的小屋等,更是有如神話中的去處,想起了都會使孩子發抖。在這種冷落暗淡的房屋中,人的世界比鬼的世界小得多。譬如從書房去卧室,一定得經過一間「紗窗間」,才能上樓。這間紗窗間(我一生也忘不了),即使在正午也黑得辨不清牆角里堆著的東西,也許是我從來沒有敢好好睜開過眼睛從這裡走過,可是無論如何,這是我每天不得不冒險的航程——這裡,我至今還不敢否認,是鬼世界的中心。恐懼是我年幼的日常經驗,連我睡的床背後就有一間被認為無時無刻不能保得住沒有鬼伸手出來的套房。

這環境,本來已夠發生恐懼的感覺了,加上了沒有一天沒有人不用鬼來恐嚇,或是娛樂我們這批孩子。在床上哭得不肯停,大人們就一撒手:「讓套房裡的鬼伸手來捉你去。」發脾氣頑皮時,耳邊就有「關他到紗窗間里讓鬼去捉他」的恐嚇聲。夏天在院子里乘涼,拉著人要講故事,哪一個故事裡沒有半打鬼?我對於草木鳥獸之名識得不多,可是要我來寫一本《續何典》,或者很可以勝任,背出一大串鬼名來一點不覺得困難。

我絕不誇大,像我這種小市鎮里長大的人,幼年時節,人和鬼是一樣的具體,真實。人事忘得了,鬼事卻磨滅不了。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哥哥怎樣在樓上看見了我們的丫頭關了房門,可是下樓來看見那個丫頭明明白白在樓下,從沒上過樓——現在想起來還是親切得好像是我自己的經歷一般。

正因為從小一半在鬼世界裡長大,我對於鬼也特別有興趣。慢慢地從恐懼變成好奇,由好奇變成愛慕,甚至有一點為生長在沒有鬼的世界裡的人可惜。這次在美國住了快一年,最覺得生疏的,就是沒有人和我講鬼故事。我絕不願意恭維這個世界,雖則我承認在他們這種世界裡生長的孩子是比我們舒服些,不會整天在提心弔膽中過活。可是也許他們為此得付一筆很大的代價,這代價我是不願意付的。

我對於鬼的態度逐漸改變是開始在祖母死的那年。祖母死後不久,有一天,我一個人坐在庭前,向祖母的卧房裡望去。這是近午的時刻。在平時,祖母總是在此刻下廚房看午飯預備得怎樣。她到廚房看了以後就快開飯,這是我那時熟悉的情景。祖母死後一切日常起居程序還沒有變。一幾一椅一床一席都沒有改變位置。每天有近午的時刻,這時刻我也照例會感覺到飢餓。潛意識裡這整個情景中缺不了祖母日常有規律的動作,於是那天我似乎看見祖母的影子又從卧房中出來到廚房中去。若說是我見了鬼,那是我平生的第一次。當時我一點也不覺得異樣,因為這情景是這樣合理和熟悉。過了一會兒,想起了祖母已死,才有一些悵惘,決不是恐懼,而是逢到一種不該發生的缺憾竟其發生時所有的感傷。同時好像又領悟了一種美的情景既已有了就不會無的認識。目前的遺失好像只是在時間上錯隔了一些。這個錯隔,我又覺得,好像是可以消除似的。永恆不滅的啟示襲上心來,宇宙展開了另一種格局。在這格局裡我們的生命並不只是在時間裡穿行,過一刻,丟一刻;過一站,失一站。生命在創造中改變了時間的絕對性:它把過去變成現在,不,是在融合過去,現在,未來,成為一串不滅的,層層推出的情景——三度一體,這就是鬼,就是我不但不怕,而且開始渴求的對象。

我不太看得慣現在那種只知道此時此刻的人。把此時此刻當作存在是虛幻的感覺。我們的一舉一動中本身就累積著從宇宙原始時起一直進化到現在的整個歷史,而且這一舉一動又就在決定我們無窮繼起者的運命。在此時此刻,片斷地、抽象地、虛假地來估計生活,這生活也必然是單薄,卑劣,至少也是空虛的——此時此刻既不能留,縱情也好,狂歡也好,剎那已逝,還有什麼?

美國的孩子們已聽不到鬼的故事了。他們花一毛錢到Drug store里去買Super man看。「超人」是個足智多謀的萬能博士,他能克服一切困難。我們且不論「超人」教育出來的會成什麼樣的兒童,有一點值得我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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