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訪美國 4 年輕文化的前途

華盛頓的天氣是冬寒夏熱,挑這個地方作美國京城的人,心裡必然是討厭和害怕政治的,正是個傳統的美國人,好讓氣候來減低政客們的耐心和活動。在昆明住久的人,到華盛頓去總是件頭痛的事。假若沒有慰梅太太的客廳,只為了我有容易在蒸熱天氣里傷風氣喘的宿疾,已夠是我拒絕到華盛頓去的理由了。

慰梅太太的客廳是很簡單的一間白壁淡藍色的小房間。一個裝飾用的壁爐,一架竹編的屏風;壁上有一幅中國的神軸(不知哪家破落的子孫竟會把祖宗的遺像都賣給洋人),表示這客廳的主人與中國有一點關係。在一個剛從中國來的客人,對這奇異的裝飾品,反而會感到異鄉的風味。讓我補一句,慰梅太太並不是中國人,雖則她常喜歡用這中國名字。

這幅用來做裝飾客廳的神軸(繪著一個清代朝服的官員,和我幼時過年時掛在中堂的那些祖像,容貌都差不多),曾引起過我在一次小小的晚談中長篇的議論。記得那天我剛從一家名叫「開西諾」的中國飯館裡和恩勃里先生吃了飯回來。恩勃里先生是一位人類學家,他到過日本,寫過一本《須惠村》的調查報告。因為這本書的內容和風格和我的《江村經濟》很相似,又在同時出版,所以常被人認為是姊妹之作。我到了華盛頓自該去拜訪這位「姊」或是「妹」了。我見了他就說:「這幾天,我真辛苦了,一早到晚,拜訪那些白頭髮的老先生們,談論些冠冕堂皇的文化合作等大題目。可是,你知道,我是初次到美國,我總得先去認識認識美國才再談得到文化合作之類的正經事。今天你得帶我去認認美國。」

不久我們兩人就在開西諾吃飯了。到中國餐館去認識美國似乎怪不合適的,可是,他既然這樣提議,我自得尊重他。下面是我在《旅美寄言》中所記關於這頓夜飯的情形:

說是中國菜館罷,除了那些過分和惹眼的裝飾外,並不能使我感覺到一絲家鄉味兒。以菜單上的名字來說,Chop Suey,ein,半似翻譯,半似洋文,實際是非洋非華的特殊菜肴。Chop Suey是肉絲和各種菜蔬混成的炒品,有時是用蝦肉,或是牛肉來炒。其實是極平常的,但不知為何一定要用這個不中不西的雅號,反正我是不喜歡這菜的,吃了一次之後沒有再試過。ein是炒麵的音譯,本無足奇,然而怪的是有生的炒麵可買,把麵條在油里炸了一下,烤乾了把炒麵賣給外國人。有幾家館子炒麵的味道還不差,好像蘇州小吃館子里的兩面黃。

桌面上全盤西化,刀叉俱全。可是因為我是剛來的同胞,所以特地給我們預備了幾副毛竹筷,上面還印著Made in a。使我不舒服的是一杯冰水。美國冰水,除了芝加哥的水帶有漂白粉的味道外,確有它的妙處,可是和油膩的中菜一同喝下去,實在是有點犯忌。我真奇怪外國人的腸胃怎受得起凍了的油膩的侵犯。也許外國人說中菜不易消化的原因就在這上邊。可是無論如何,沒有冰水他們是吃不下飯的。

離開桌面一看:在當中正有一隊穿著半裸衣裙的舞女在跳西班牙舞。我在倫敦時曾經去看過一次西班牙舞,看客里還有穿著禮服的,至少大家是觀舞而來的,正襟危坐,跳完一節,拍一次手。這裡可不然,一面吃著炒麵,一面在和女朋友談笑,一面斜著眼就可以看這許多大腿在擺動。伴著西班牙舞的音樂卻是美國時髦的爵士。我是不懂音樂的,可是更不明白為什麼這種稱作爵士的響聲也被稱為音樂。一忽舞罷,在同樣的「音樂」下,卻又來了一位說是從中美古巴來的女郎,引吭高唱了一曲她的鄉歌。在台上手腳不停,用著揚聲筒報告節目的人,一望又可知是南歐的產物……

就在這一剎那,這一角,多少不同來源的文化橫奔齊集,斐然雜陳,似乎全忘了這是中國歐仆,東土刺繡,西班牙舞蹈,古巴歌聲,爵士音樂,南歐面目。形形色色,林林總總,全合在一起,難分難解。一片歡笑,一場暢飲,一種新的文化!

我回到慰梅太太的客廳里,面對著那家祖宗的遺像,腦子一直在反覆地想剛才和恩勃里先生所說的結語:「真膽敢,年輕的文化!」

這一句話也就引起了慰梅太太客廳里半晚的議論。

我雖則不贊同斯賓格勒的文化周期論:文化和生物機體一般由幼而老,由老而衰,由衰而死的定命過程。但是我卻常認為文化有兩種不同的類型,一種是擴張的,一種是生了殼,停止了生長的。我所謂「年輕的文化」就是指第一種。美國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我剛才所提到的慰梅太太客廳壁上中國的神軸,以及開西諾飯館中的形形色色,正是年輕文化的面目。

在以上兩章中我強調美國在歷史上的尺度正是想烘托出年輕兩字的骨子。若是北美在早年有著像墨西哥一般的珠寶,吸引了些像西班牙人一般的海盜,北美到現在可能還是一個劫後的殘屍;若是北美的印第安人文化水準高一些,擋得住像海潮般送來的歐洲移民,以及後來的各色人種的移民,哥倫布所用來稱這大陸的名字也許不會太錯,該是一個美洲的印度。可巧北美不是中美,也不是印度。這廣大的陸地上,在哥倫布到達的時候,人口稀少,加上這些土人的頑固,不屈服,不同化,以至從文化上說,在一定程度上這裡可說是一個真空。向這真空馳入的,不是有組織的文化單位,而是一輩對於傳統制度已失去好感的亡命者。北美的移民不像我們到南洋去的移民。南洋的華僑們始終是以作客的心情在新地方寄居。他們在寄居的客地,辟出一方,依著原有的生活形態造下一個小中國。北美早年的移民並不存衣錦還鄉的願望。他們要在新世界求得新生活,而當時的環境,如我在上章所說的,也迫使他們確立一個和傳統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美洲的文化基礎不是原原本本從歐洲移植來的。

說得遠一點,北美這個文化的真空,給歐洲中古封建中所解放出來的兩股新勢力以實驗和實現的機會。這兩股新勢力就是「自然的發現」和「人的發現」。換兩個名詞來說是「科學」和「民主」。中古的封建使歐洲農業得到安定的發展,可是1000年後,人已不能再禁閉在這塊土地的圈子裡了。農民在用簡單的工具和手腳來耕植的技術中,需要的是安定。這安定的生活囿閉了他們的眼界,忘記了人類潛在著的可能的發展。這個保障著生活(雖則生活資料這樣稀少,生活程度這樣低)的硬殼終於被科學和民主的要求所衝破了。可是蛻變是個痛苦和艱難的過程。在封閉制度中握有特殊權利的人們,怎會願意痛快地拋棄這保護他們特權的硬殼,雖則在新的制度里他們假若努力的話,同樣可以獲得更好的生活。可是人是短見的。在歐洲,新文化的生長得經過一番破壞和騷動。可巧的,也許是上帝有意留下的,有北美這一個文化真空,可以讓這兩股新的勢力得到實驗和實現的機會。

18世紀的歐洲,儘管經過了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還是一個煙霧迷漫的土房,最大的牆壁是自然資源的吝嗇。每一個人感覺到除了接受傳統的地位外,若是想自辟新路,新路前面並沒有可靠的機會。冒險者儘管可以置生死於度外,可是他至少要有一個引誘他的目標。在一個被技術封鎖了的經濟中,冒險是不會有結果的。在這種生了硬殼的文化中,除了安心在殼裡求存,有什麼別的生路呢?於是,聰明的人「克己復禮」,把生活託付給傳統。他們只能在控制自己的慾望的方法下求一個平靜恬適的生活了。「知足常樂」必然會成這種人的立身要訣。

北美這個字是和機會同義的。在早年,在農業階段上,北美有的是荒地。在一個古舊的農業國家,一個農夫一生只能在一定的土地上求生活。他沒有擴充他的田園的希望,更沒有換一塊田地耕種的希望。他得儘力地保持地力,因為土地的貧瘠就是他的凍餒。在北美,他可以不愁這些。只要他有體力,他可以開墾新地。而且,他若是厭舊一塊地,另外可以再去開墾一塊新的。這就是農夫們的「機會」。在這種充滿著機會的環境里,知足是沒有意義的,若要給它一個定義,必然是「沒出息」而已。

「自然的發現」在這世界中才能兌現。在這裡知識才是力量,才是財富,才是生活。新世紀的曙光就在和知足相反的不饜求得中的。在英文里有這個字:Aquisitiveawney教授稱現代社會是Aquisitive Society,用以和知足社會相對照。不饜求得必須求而有得,換一句話,必須有機會,有充分的機會才能發生這不饜的精神。北美是現代新社會發生的理想環境。

一個社會,或是文化,有時可以用生物機體來譬喻的。一個孩子在生長過程中,每個細胞都在擴大和繁殖時,他的心理是和一個已經長成的人不同的。孩子們膽敢,他有嘗試的精神,他可以不考慮後果,而且只有在嘗試中,他得到他機體和知識的糧食。一個健全的小孩很少挑剔食品的,這是出於他機體的需要,他需要各種養分。孩子們被新鮮所吸引,他固然會因弄火而燒痛手指,但是他生活經驗的需要使他不怕奇異。一個年輕的文化也是這樣。

當我每次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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