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的性格 9 後記

這本討論美國人性格的小書里的八篇文章是我讀了Margaret Mead女士的And Keep Your Powder Dry一書之後寫成的。這本書在英國的企鵝叢書里再版時就改名作The Ameri Character。原書是1942年出版的,那時戰事正打得緊張。作者認為美國要求勝利不但得充分動員他們的資源,而且得加緊動員他們的人力。要使每個人都能自動地為勝利盡最大的努力,必須明白美國人的性格,加以因勢利導。我們如果不明白鋼鐵的性質就沒有法子用鋼鐵來製造我們所要用的東西了,同樣的我們如果不明白人的性格也就沒有法子團結人來完成一個任務了。她在這本書里企圖用美國的社會背景來分析美國人的性格。這是一本美國人寫給美國人讀的分析美國人性格的書。

1943年我在美國就聽見過有這本書。Mead女士本是我的同行,她原在哥倫比亞大學講人類學的。我在美國曾見過她,她的丈夫Gregory Bateson,也是一位同行,曾經特地從印度到昆明來在我們鄉下住過三天,也談了三天。但是我卻一直沒有機會讀到這本書。在朋友們中間談起這本書,有的認為是美國人自覺的開始,是本極重要而且極有見地的著作。但是也有不大滿意這書的。我們念人類學的人自然容易明白「民族自省」的困難。把人作為研究對象已經犯了「人的尊嚴」,何況在人中還要研究自己人呢?人類學以往是門「研究野蠻人的科學」,很少能用同樣的客觀態度去研究文明社會;即使去研究,也多限於已失時效的風俗習慣而已。而且一說到自己的文化,客觀的精神也就很難保持了。

普通的人都認為自己的文物制度、民族性格是「標準」,是上帝依他自己的相貌造下的。這點自尊心確是維持文化的力量,尤其是在戰鬥中,為了士氣必得堅強自信。歷來堅強自信的方法是宗教性的,那就是超於理性的,發動著愛恨的感情去支持「好壞是我的祖國」的盲目信仰。事實上,天下哪裡有完全的東西,如果用理性去檢討就不免發現所屬於自己的也頗有缺點,這樣就會使人不便盲目了;愛恨的單純,也是原始的,感情未免動搖,於是也就不免被認為「打擊士氣」了。在初民社會裡,戰爭前常有一些儀式,激動感情,排斥理性,就是這個道理。——蠻性的遺留阻礙著民族的自省。

我並不知道為什麼我在美國不容易看到這本書。戰時紙張缺乏當然是一個主要的原因,所印的書不多,銷完了也就難於再印。但是普通人不喜歡看並沒有恭維自己的傳記的心理,也許也有一點關係。以我自己說,我是不喜歡照相的,照了相也不喜保存,理由總是說「照得不像」。其實誰也不能承認照相機會有偏見,但是長得不出色的人有哪幾個不像我?

今年二月,快從英國返國前,我和一位朋友一同去倫敦的舊書鋪里淘舊書,他在書架角里找出了那本《美國人的性格》。我高興極了。他就把這書送了我,說我在歸程的飛機上可以用它來應付這段無聊的時間。我如他所說的在回抵國門前,清償了這個夙願。我心裡不免時常向自己說:「在寫那本《初訪美國》之前實在應該先看看這本書。」回到北平之後,安平屢次來信要我為《觀察周刊》寫稿子。我就決定翻譯那本書。可是這是本美國人寫給美國人讀的書,假如我按字翻譯,對於中國讀者必然會感到隔膜。於是我想不如依這書的見地重寫一道罷。在我開始下筆時還遵守著作者的原意。但是一下筆,我的筆頭卻走遠了,遠到和原書相差太多。說是編譯,對不起原書;說是創作,又未免掠美。如果一定要題個名,最好是說是「讀書札記」,是翻譯和創作之間的東西。我所希望的只是能使讀者多了解一點關於那些日漸和我們發生更密切關係的美國人的性格罷了。

我希望讀者在這本小書里看到一個社會結構的標本;好像我們在生物實驗室里解剖一條蚯蚓或一隻鴿子一般。當然在這幾萬字里所畫出的一個速寫決不能把美國社會,和生活在美國社會裡的人的性格,全部勾出一個稜角來,但是在這裡讀者至少可以看到社會和文化的解剖是怎樣著手的。讀者如果先看我那本《初訪美國》,再看這本小冊子,多少也可以從歷史的過程中看到美國人的生活的脈絡。

各地人民的生活方式,亦即是他們的文化,與其說是上帝安排下的模式,不如說是這民族在創造、試驗、學習、修正的過程中累積下來應付他們地理和人文處境的辦法。從這種立場上去看文化,每一項目都有它的來歷和作用;因此可以從他們的歷史、地理和人文處境中加以說明的。這是說各種社會制度的形式都可以理解的。人類學的任務就在理解各式各種的文化形態。美國也好,中國也好,都可以成為我們理解的對象。

文化幫助著每個人去獲得生活上的滿足。我們種田吃飯,推車搖船,都是用來滿足我們生活需要的基本活動。這些活動卻並不須我們每個人自己去發明,去創造,我們只要跟人家學習,這是一個團體所共同保持和享用的財產,而且也是祖宗傳下來的一份很重要的遺產。這是文化。當然文化並不單包括祖宗給我們遺留下來的謀生之道,我們自己也不斷因為處境改變而創造新的辦法去充實我們的文化。但是我們的創造也必然是根據於原有的基礎,所以文化是具有歷史性的。

社會,人和人集合的生活,分工合作的體系,以其具體內容來說,是文化的產物,也是保持,傳遞,創造文化的機構。我們生下來並沒有帶著可以在社會裡生活的辦法,我們得一項一項地學習,這是社會的任務,社會要使每個人接受那一套謀生的辦法。社會要使每個人就範於文化,它於是對於個人發生了一種制裁的力量。我們從小有父母在旁邊教我們這個,教我們那個;如果我們不領教,隨之而來的是呵責和白眼,甚至是戒尺和關閉在黑房間里。這是制裁作用的開始。在這種我們所謂教育裡面,我們分別了什麼叫「乖孩子」,什麼叫「壞孩子」;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什麼叫是,什麼叫非;什麼叫對的,什麼叫不對的。——這些是價值標準的。價值標準是我們行為的指針,是文化替我們砌下的道路,是社會用了壓力很早灌輸到每個小孩子腦中的辨別應該和不應該的張本。沒有一舉一動不能在這個價值尺度上查得它的地位。這是決定每個人在各種可能的反應中所作的選擇,一切行為的實踐也是文化所定下的價值的表現。這樣說來,價值標準是文化造下來指導個人行為,使其符合於社會制度所規定下的規範,它的功能就在配合個人和社會,維持社會的制度。至於什麼算是好的,和什麼算是不好的,那是以當時當地社會制度的內容而定:符合則好,不符合則不好。社會制度的內容則依其是否能幫助人在其處境中獲得最大可能的滿足而設計,而變遷的。所以,價值標準也是人類得到生活上滿足的手段,並不是絕對的命令,而是因時因地而定下的實用規則。

這樣說來,在個別文化中可能有和其他文化不相同的價值標準了。抽象的價值尺度可以是普遍的,而價值的內容卻是個別的,可以因時因地而變異的。我們要了解一個地方的人民的生活就得先明白賦有指導作用的價值標準是怎樣的,然後才可以進而從他們的歷史和地理的特殊處境中去解釋這些特具的價值內容是怎樣發生的。另一方面,我們得記住價值標準並不是件社會的裝飾品,也不是人們的口頭禪,而是社會制度的維持體系。我們只有從他們在人民生活上所發生的實際作用去看到這些觀念的實踐。實踐的場合是在他們的社會制度里。

在這本小書和我那本《初訪美國》中,可看到我一再提到「自由」「平等」「競爭」「成功」等觀念,這些是美國人民所堅持的理想,是代表著他們的價值標準的。這些標準是發生在有著充分發展機會的新大陸上,發生在生產技術開始改變,社會的生產力不斷增長的時候,發生在從專制的歐洲、窮困的歐洲里出來勇於冒險求生的移民中——美國的地理和歷史的湊合里。這些價值標準發生了厭惡權力,崇尚自助的性格,也發生了相互牽制,三權分立的政治態度;信仰自由,不重儀式的宗教制度;放任獨佔,缺乏階級意識的經濟制度;孤立而內向的小家庭制度;注重分數、考試和成績的教育制度——那一切被認為「美國式」的社會形態。

要充分和完全把美國社會解剖出來,畫成圖樣,決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美國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還剛剛開始做這件工作。好像Lynd的Middle Town,Warner的Yay,West的Plainville,都是比較成功的著作。但是這些解剖工作常常偏於社會形態的描寫,而忽略了生活在這種社會裡的人,怎樣在他們所處的文化中養成他們的性格。

個人的興趣,對人事的態度是逐漸在文化中養成的,也就是我在上面所說的價值標準。社會的價值標準和個人的性格其實本是一回事,從兩個角度上看過去而表現出來的兩個方面罷了。要真正描寫一個社會所有的文化,應該從這兩個方面配合了看的。從個人這個角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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