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讀書,越落後 3.標籤的力量及接受的難度,以《道德經》為例

一個事物一旦被打上標籤,它便往往不再是自己本身,人們會非常便捷地通過標籤來認識它,而無論當初這個標籤到底有沒有貼對。

一個不恰當的標籤會使我們的知識滯後多久呢?

非常久,可以超過一千年。

如果今天我們問一個對傳統文化略有興趣的人「《老子》最核心的概念是什麼」,多半的回答都會是「道與德」,畢竟《老子》又名《道德經》,顧名思義即可。的確,《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就概括說「老子修道德……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後來《老子》又被尊以《道德真經》的名號,「道」與「德」這一對核心概念似乎是顯而易見的。

這甚至迷惑了一些知名學者,比如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里就是這麼講的。《中國哲學簡史》是馮先生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任訪問教授時期的講稿合集,成形於1946—1947年,其後幾十年來都是世界各大學學習中國哲學的通用教材,它的譯本是國內同類書中閱讀量最大的,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但僅以《老子》為例,如果擺脫「道德」標籤的影響,或者看到後來的考古發現,馮先生或許會修正自己的看法。遺憾的是,1973年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老子》是馮先生寫作《中國哲學簡史》的時候未曾見及的,而逼著我們的舊認識要做很大升級的郭店楚簡《老子》出土於1993年,那時馮先生已經作古三年了。

事實上,對「德」的重要性的質疑早已有之,因為這甚至可以從通行本《老子》本身推斷出來。D. C. Lau(劉殿爵)在他20世紀70年代的著名英譯本《老子》序言里就直截了當地說:「德」這個概念「並不特別重要」。

2009年,易中天出版《先秦諸子百家爭鳴》,這是大眾讀物中關於先秦思想史的最有影響力的作品,其中仍然沿襲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的這個講法,並且,像近年絕大多數同類作品一樣,並未依據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簡《老子》對舊有的知識做出必要的修訂。

我們看到,正是標籤的力量使道、德的配對長久以來盤踞人心,可為什麼楚簡《老子》所引發的新的研究成果也會在十幾年中一直徘徊在大眾視野之外呢?一位資深出版人的話或許可以帶給我們一些啟發——他向一位知名學者約請一部面向大眾讀者的《老子》釋義的書稿,懇求他把版本辨析的問題略而不談,對方的回答是:「如果略過這部分,內容就不可能可靠。」而出版人為難地說:「如果不略過這部分,讀者就不願意買單。」

版本辨析的確是枯燥乏味的,於是,過大的接受難度使得新的知識無限期地滯後下去了。

因為接受難度過大而導致的知識滯後現象不只發生在大眾閱讀領域。或許可以讓我們大感安慰的是,即便是專業人士,也往往根據一些陳舊的知識做事。

在十幾年前,加拿大臨床流行病學家達維德·薩克特(David Sackett)和他的兩位同道提倡所謂的循證醫學,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志同道合者加入。所謂循證醫學(Evidence-based medie),強調診治必須基於當前最佳的研究證據。這聽起來著實令人費解,難道還有不以當前最佳的研究證據為依據的醫學不成?

事實是,不但有,而且很多。近年西方國家的一項研究顯示,醫生的診治只有15%是「基於當前最佳的研究證據」,而另外那85%是基於學生時代的陳舊知識、自己平時的經驗積累、未經證實的傳統做法、製藥公司和醫療器械公司提供的產品信息……

造成這些專業醫師知識滯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每年的研究成果都會層出不窮,成千上萬,這時不得不令人生出莊子式的感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況且現有的知識已經「夠用了」,維持現狀的心理動機在這裡同樣發揮著強大的作用。讀書而不落後,看來這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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