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讀書,越落後 2.滿足期待的知識,以《夢的解析》為例

恐怕再沒有哪一個人會像弗洛伊德這樣,在大眾文化中始終盛名不衰,在專業圈裡卻飽受批判。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作品始終是書店裡的長銷品種,而借用他的精神分析理論的文字更是層出不窮,尤其是有著文藝趣味的讀者很難在這樣那樣的文藝理論讀物里完全避開弗洛伊德的身影。很多人都知道弗洛伊德是人類文明史上最著名的三大里程碑之一:哥白尼發現了「我們在哪兒」,達爾文發現了「我們從哪裡來」,弗洛伊德則發現了「我們是誰」。非凡的人物會有一些非凡的自信,這個排名原本是弗洛伊德自己搞出來的。

但我們並不覺得他不夠謙虛,的確,就算在心理學本專業的教科書上,弗洛伊德也總是佔據著相當的篇幅——儘管在這裡更受關注的是他的歷史意義,而不是精神分析理論本身的價值。在專業圈裡對弗洛伊德最大的責難是在方法論的層面上。尤其在心理學日趨成熟之後,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感到惱火,因為他們發現,弗洛伊德那些豐富而饒有興味的理論基本都是無法驗證的。也正是在這一層面上,科學哲學的奠基人波普爾把弗洛伊德和他的一位著名同胞一起打上了「偽科學」的標籤。

當然,波普爾的論斷也許概括不了弗洛伊德那捲帙浩繁的等身著作,但精神分析理論當中迄今仍然能夠立得住腳的內容確實已經不多了。

《夢的解析》,這部弗洛伊德最著名的作品,出版於1900年(他特意選擇了這個跨世紀的年份),書中的釋夢手法和一些專有名詞,如今依然被人們津津樂道。我們迄今還在相信著夢境是對我們自身的一種揭示,是對我們潛意識的一種表達,就像弗洛伊德告訴我們的那樣,而站在弗氏對立面的研究成果卻久久疏離於大眾讀者之外。

《夢的解析》出版70多年之後,艾倫·霍布森(Allan Hobson)和羅伯特·麥卡利(Robert McCarley)提出了一種嶄新的「激活—整合假說」,認為人在熟睡的時候,大腦中一個相對原始的部分會發生一種自我激活的現象,但這只是一些毫無意義的神經衝動罷了,而當一些神經衝動觸及了大腦中其他一些負責推理思維等高級功能的部位時,大腦就會把這些毫無意義的信號整合為多少有一點條理的夢境。正是因為這些神經衝動是隨機的,賦予意義的過程是勉強的,夢境才總是會呈現出一種荒誕不經的神秘感。

Allan Hobson和Robert McCarley把這個研究發表在了1977年的《美國精神病學雜誌》上,並在1989年出版了專著《睡眠》,更加詳細地闡釋了這一新的夢境理論,而他們闡釋得越是詳盡,精神分析學派的生存空間也就越窄。儘管「激活—整合假說」伴隨著不斷的爭議和未決的疑問,但往後的二三十年,它的地位的確越來越穩固了。那麼我們的問題是:比之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在大眾文化當中將近百年的大行其道,「激活—整合假說」除了在專業圈裡興風作浪到無人不知之外,絕大多數的圈外人為什麼甚至都不曉得它的存在呢?

答案或許有四:

(1)正如人們對頭腦風暴技術的接受一樣,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比之「激活—整合假說」更加接近人們的傳統認識(後者則完全與傳統認識相左)。也就是說,人們總是更容易接受熟悉度更高的東西。

(2)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給了人們一個在科學的面紗下談論性話題的機會,傳統社會規範下的禁忌被暫時打破了,這實在要算是一件刺激而愉快的事情。也就是說,人們總是更容易接受他們願意接受的東西。

(3)「激活—整合假說」徹底消解了夢境的神秘感,弗洛伊德的釋夢理論則恰恰相反,而富於神秘感的東西更容易激發人們的熱情。

(4)如果「激活—整合假說」成立,那麼釋夢的實用性也就毫無容身之地了,而釋夢的這種實際指導意義即便僅僅是一種心理安慰,也是人們確實需要的。

總而言之,即便在一個非常需要理性的問題上,人們也總是依靠思維的慣性和情感的好惡來決定取捨,換句話說,專業研究訴諸理性,大眾傳播則訴諸情感。而情感之好惡往往拒絕理性之真偽。那麼,如果向大眾推廣一種知識,只要照顧到人們的熟悉度,盡量訴諸情感而非訴諸理性,帶有一些超越邏輯之上的神秘感,又可以帶給人們快感和實用性指導,成功的概率自然就很大了。至於這種知識是否陳舊,是否站得住腳,這倒是無關緊要的。而一種知識若是不符合這些條件,除非它是人們必不可少的,否則就很容易獲得滯後的待遇,而滯後的時間往往相當驚人。

令人擔憂的是,大眾傳媒的從業者們若當真有意無意地存了這種認識,那麼無論是Taylor等人對頭腦風暴的研究,還是Allan Hobson和Robert McCarley對夢的研究,自然都會因為無利可圖而不會被提到推廣傳播的日程表上,大眾知識的滯後性自然也就越發明顯了。而事實上,許多大眾傳媒的從業者正是這麼做的。

的確,即便在信息自由傳播的現代社會,公眾獲得的知識也往往會比專業研究滯後幾十年甚至更長,而大眾傳媒在理所當然的市場導向當中對目標受眾的刻意迎合更是大大加劇了知識的滯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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