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之島 3

無論如何,至少教育風格強化了東西方的差異。西方中世紀的基礎教育是所謂「文科七藝」:語法、修辭、邏輯、算數、幾何、天文、音樂。中國早期的教育,比如孔子當時的教學,是所謂「六藝」:射箭、音樂、禮儀、駕車、寫字、算數;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教育內容就全在儒家十三經里打轉了,理科薄弱,文科也從來不曾有過邏輯。金岳霖年輕時留洋學習,特地選了邏輯專業,就是因為他覺得中國人太沒邏輯,所以他立志要「邏輯救國」。

介紹金岳霖的文章中總會提到一個小故事,說他少年時聽說了一句諺語:「金錢如糞土,仁義值千金」,他說這話不是等於說仁義如糞土嗎?當然,這句諺語里的問題不過是形式邏輯里的問題,哪怕是普通人,稍微細心一點也能看得出來,金先生搞的數理邏輯可就不是普通人能懂的了。不過,對於我們普通人來講,這樣的諺語、古訓比比皆是,但大家總是習焉不察。

一位長輩講起20世紀60年代的一段經歷,說那時候每天一早一晚他們單位的人都會一起唱紅歌,慣例是早晨唱《東方紅》,晚上唱《國際歌》。唱了一年之後,突然有個同事提出意見,說早晨剛唱完「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晚上就唱「從來都沒有什麼救世主」,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這個意見得到了認真對待,後來他們晚上就改唱別的歌曲了。

以我的觀察,最常見的邏輯錯誤倒還不是這一類的,而是——舉個例子好了:「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這話想必每個人都認同的。那麼,一位母親整天打罵兒子,似乎生下他就是為了折磨他,還有一位母親自從生下兒子之後就對他不聞不問,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沒給過他任何關懷,那麼,兒子倘若嫌棄這樣的母親,可有什麼不對的嗎?

母親若只是相貌丑,兒子不會也不該嫌棄,但母親若是生著一副不可救藥的蛇蠍心腸,兒子又會不會、該不該嫌棄呢?

有人會反駁說,天下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母親。好吧,就算沒有吧。事實上人們經常拿「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這句話來類比個人和國家的關係,把祖國比作母親,把個人比作兒子,那麼一個人也許不該嫌棄祖國的貧窮落後,這畢竟就像母親的相貌一樣。而一個人如果在祖國處處遭受不公正的待遇,被當作二等,甚至三等、四等公民,是一個真正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當他口吐怨言,或者想要「適彼樂土」的時候,有人抬出「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這句大道理來壓他,這難道也講得通嗎?

退一步說,母親和國家又有多大的可比性呢?試想白居易筆下的那位賣炭翁,母親生下了他,很可能也是母親悉心養育了他,母親會要求他什麼嗎?我們總是說母愛是偉大的,之所以偉大,是因為母愛是不求回報的。而賣炭翁的祖國對他又怎麼樣呢?當他「伐薪燒炭南山中」的時候,或許也想過向祖國尋求一點救濟,但祖國只會記得向他徵稅,甚至會義正詞嚴地說:「不要問國家都為你做了什麼,要問問你自己為國家做了什麼!」這顯然不是一種不求回報的愛。

如果把問題繼續分析下去,就有點哲學的味道了。一位母親是一個獨立自存的實體,而一個國家難道也是一個獨立自存的實體嗎?對於這個問題,我在《春秋大義》里就有過一番刨根究底的追問:

到底什麼才是「國」?

假設你生在專制時代里改朝換代的時候,當外國入侵——

(A)當朝統治者被推翻了;

(B)國號改了;

(C)國土被吞併了,這就是一般所謂的亡國了;

(D)亡國之後,除了原先的統治者之外所有人的生活都好過了很多——你住的還是原來的地方,身邊還是原來的鄰居,從事的還是原來的工作,和以前不同的只是生活明顯變好了。如果是這種情況,你會怎麼想、怎麼做呢?你會出於愛國之心起來打仗嗎?

繼續,還是上面的條件限制,我們試著把A、B、C、D分別換掉,想想是哪個因素會讓你以愛國的名義起來反抗?

假設統治者的暴政讓你挨餓,受凍,整天膽戰心驚,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被迫害至死,這時候你突然有了一個逃到國外的機會,你可以去國外生活,過好日子,但必須從此改換國籍。如果是這種情況,你會怎麼想、怎麼做呢?

如果是孟子回答這個問題,就會拿出那句「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對士和民採取不同的標準。

如果是傳統的儒家態度,那就是:歡迎仁義之師,支持和平演變。

而一些更有士風的人也許會這麼回答:「國家不等於政府,哪個政府都無所謂,只要能給大家好日子過,但如果要我學日語,穿和服,吃壽司……那我鐵定戰死沙場,血祭祖先!」

那麼,這樣說來,這個「愛國」其實愛的是自己的價值取向了?

「學日語,穿和服,吃壽司」所代表的不就是「用外國文字,接受外國文化教育,以外國傳統方式生活」嗎?

可是,如果進一步設想一下:如果是本國政府要求大家「用外國文字,接受外國文化教育,以外國傳統方式生活」,又該如何呢?這可不是不可能的,事實上,五四時期就有人呼籲廢除漢字改用羅馬字呢,而現在的簡化字也已經和傳統文化有很大的脫鉤了。我曾看過余裴山和傅斯年通信作「漢語改用拼音文字辦法的商榷」,訴說所遇到的一種反對派的聲音就是罵他們是「文字上的亡國奴」。趙元任也曾經提倡:「在有限的某種用文字的場合,非用漢字不行,研究中國文學史跟中國歷史當然也非用漢字不可。可是在多數場合,比方說自然科學、工、農、商、軍事、普及教育,現在就可以使用拼音文字。」這倒真可以看看日本,日本人「研究中國文學史跟中國歷史」成績斐然,確實「非用漢字不可」,可是在日常生活里,「在多數場合,比方說自然科學、工、農、商、軍事、普及教育」,用的都是日語。至於傳統的社會習俗和意識形態,可以參考我在《周易江湖》講到郭沫若寫文章捍衛共產主義,批評那些認為共產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的論調,而新中國成立以後改天換地,不但沒惹起人們「鐵定戰死沙場,血祭祖先」的衝動,反倒使得群情鼓舞,萬眾一心,這又怎麼解釋呢?全國上下熱情學習馬列,這不就是全盤「接受外國文化教育」嗎?早在五四時期就「打倒孔家店」,新中國成立後更有「批林批孔」和「破舊立新」等等,這不就是剪滅傳統文化嗎?想想都德的《最後一課》,如果這「一課」是本國自發的,而不是外國侵略者強加的,我們又該怎麼來看待呢?

有人會說:「我只是無法顛覆本身固有的文化根基和信仰,因為我認為那是作為人的基礎。我認為作為單個人來說,真正得以區分的不是經濟基礎,而是意識形態。我可以在經濟物質上面得以通融變更,但是在文化信仰等方面無法接受外來教化。」

除了在上面已經提出過的質疑之外,我們可以再來假設一種情況:讓你的生活水平提高100倍(生活水平雖然很難精確量化,但還是容許我來做這麼一個簡單明了的比方吧),而代價是讓你放棄你「本身固有的文化根基和信仰」(註:僅限於前文所說的「用外國文字,接受外國文化教育,以外國傳統方式生活」,而不涉及宗教信仰和基本人倫價值觀),你會嗎?

如果讓你的生活水平提高1000倍呢?

如果是10000倍呢?

……

或許,所謂「本身固有的文化根基」,刨除宗教信仰之外,無非是一種生活習慣,就像我們習慣吃中餐,不習慣吃西餐一樣。所以,在這層意義上的「愛國」也許只是堅持一種生活慣性而已。

如果這個說法成立的話,那麼,以上的問題就可以表述為:

多大的代價可以讓你改變生活習慣?

其中隱含的問題是:改變生活習慣是不是不道德的?

或者表述為:愛國是不是一種道德觀念?是不是一個天經地義、毋庸置疑的觀念?

或者表述為:不愛國是否就是不道德的?

討論這個問題是容易挨磚的,所以我最好還是拉來些高個子的傢伙以防天真的會塌下來。

嗯,托馬斯·潘恩看來就是個很不愛國的傢伙,我小心翼翼地承認一下我很喜歡他的一句名言:「我的國家是世界,我的宗教是行善。」伏爾泰也是個有問題的傢伙,我們看看他在《哲學詞典》里虛構的一位議員和一位婆羅門的對話——議員問道:「您最喜歡生活在怎樣一個國家、怎樣一種政體之下呢?」按我們一般人不假思索的回答,一定是:「當然是祖國了。」可這位婆羅門卻說:「除了我自己的國家,我覺得哪兒都不錯。」然後他還說,不止他一個人這麼認為,他所遇到的各個地方形形色色的人里有不少都是這樣想的。議員對這個答案似乎並不滿意,便追問說:「那你到底會選擇在哪一個國家生活呢?」婆羅門的回答是:「只要是個唯法是守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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