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論的宿命之爭 9

那麼,在老張的心裡可當真裝著什麼神聖性嗎?這問題還真不好回答。不過,深思一下的話,神聖性本身也未必能贏得很多贊同。《禮記》記載了曾子臨死時的事情,說曾子卧床不起,兩個兒子曾元、曾申和弟子樂正子春在一旁照顧他,旁邊還有一個手持燭台的童子。童子說曾子躺的席子很漂亮,質地上佳,應該是大夫用的細竹席。樂正子春連忙讓他住口,但已經遲了,曾子猛然醒覺,說這席子是季孫氏賜給自己的,確實是大夫規格的細竹席,自己沒資格享用。想到這裡,曾子立即要兒子幫自己把席子換掉,但大家都勸他說:「您已經病危了,搞這麼大的動靜恐怕會有危險。」但曾子說:「君子愛人,以德為重,小人愛人才會姑息縱容,自己若能夠依循禮制而死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大家只好攙扶著曾子換掉席子,席子剛一換完,曾子就去世了。

《公羊傳》《穀梁傳》記載宋國發生火災,國君夫人伯姬眼看著就要葬身火海,但因為禮制規定,若沒有傅母的陪同是不可以在夜間自己出門的,所以她寧可死等傅母,終於沒有逃出來。漢代的《淮南子》和《列女傳》都把伯姬尊為節婦的楷模,她的確以生命捍衛了自己心中那具有神聖性的信條。《左傳》雖然對伯姬的做法沒有表示推崇,但也沒有說「傅母不在,宵不下堂」的神聖禮制有什麼不對,而是說這條禮制是針對未婚女子的,伯姬既然已經嫁人,依禮是可以便宜行事的。

我們不妨回到凡勃倫的《有閑階級論》,這本書不但講過同類的故事,還做出過很有意思的理論分析:

我們可以舉個例子,據說波利尼西亞地區的某些酋長,為了保持尊嚴,寧可挨餓,也不肯用自己的手把食物送到嘴裡。誠然,這也許是由於——至少部分是由於——酋長身上有著過分的聖潔性和不能碰觸的宗教禁忌,這種禁忌通過他的雙手的觸摸會擴展到其他東西身上,因此他所接觸過的任何東西,不宜供人類食用。但是要曉得,這種禁條本身就是從對勞動的輕視或者把勞動看成與道義不相容的這類觀念而來的;因此,波利尼西亞酋長們的舉動,即使從宗教意義上來解釋,也可以看出它比表面上所看到的,實在更加切合於「有閑是光榮的」這個準則。還有一個更好的,或者至少是更加不會發生誤解的例證:法國某國王,據說由於要遵守禮節,不失尊嚴體統,拘泥過甚,竟因此喪失了生命。這位國王在烤火,火勢越來越旺了,而專管為他搬移座位的那個僕人剛巧不在身邊,他就堅忍地坐在爐邊,不移一步,終於被熏灼到無可挽救的地步。但是他雖然犧牲了,卻保全了最高貴的基督教陛下玉體的聖潔,沒有被賤役所玷污。

喪失了人生的意義而苟全性命,這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美〕凡勃倫著,蔡受百譯:《有閑階級論:關於制度的經濟研究》,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35—36頁)

在今天看來,這些前輩們所執守的神聖性是不是有點荒謬甚至恐怖呢?那麼,我們今天所執守的神聖性,在將來的某一天看來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感受呢?

執守神聖最可怕的地方是它會減損人的寬容,並且很容易導向狂熱。對於一個自信神聖在握的人來說,和自己不一致的人和事難免會帶著幾分邪惡的味道,而除惡務盡總歸是沒錯的。這樣的悲劇在人類歷史上不斷上演,以至於假使可以由著我在一個物慾橫流和一個神聖性橫流的世界當中選擇一個的話,我真的不知道哪一個世界會稍好一點。我最理想的世界其實是由夏天天那樣的人構成的,但我知道,這樣的人不但從來都是鳳毛麟角,而且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恐怕再也見不到那樣美好的基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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