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論的宿命之爭 7

換個角度看問題,讓我們回顧一下前文那個孔子厄於陳蔡的故事。當時孔子找來子路、子貢和顏回這三個弟子,問他們說:「我為什麼落到這般田地,難道是我推行的『道』錯了嗎?」子貢的回答是:「老師的『道』是最偉大的『道』,正是因為太偉大了,所以全天下都容不下。您要是能把自己的主張打個折,咱們的日子應該就好過了。」但孔子說:「一個好農民就算精耕細作也不一定有好收成,一個好工匠就算巧奪天工也未必能讓別人滿意,一個君子就應該做好自己的學問,求索自己的真理,不求一定能被別人接受。子貢啊,你不專心於求索真理,卻只想著怎麼能被這個世道接受,你的志向實在不夠遠大啊。」

如果袁了凡當時也在場的話,孔子一定會對他說:「如果你覺得修橋補路是對的,那你就儘管去做,不要在意什麼『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只要一心去做善事就好,不要一門心思算計自己做善事會有什麼善報;就算沒有善報,只有困厄,你也不應該因此就不做善事。」

《聊齋志異》有一則故事,叫作《考城隍》,是說秀才宋燾卧病在床,一夜神遊地府,被十幾位官員出題考試。試題是「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宋燾的答卷里有一句話很受主考官們的欣賞,於是主考官們要安排他去做城隍,那句話非常著名,叫作「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這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出於某種目的去做善事,就算做了善事也不應該給他賞賜;一個人如果犯了無心之失,因為不是故意的,也就不必處罰他。

如果袁了凡死後,魂魄到了宋燾城隍的治下,在功過格里積累了半生的善行可能都會被一筆勾銷。袁了凡也許欲哭無淚,但王夫之一定會鼓掌稱快的。這種道德標準告訴我們,善行只能是目的,不能是手段,如果你把行善當成達到某種目的的手段,那麼你所做的善行也就不成其為善行了,既然不成其為善行,那麼你的目的當然也就達不到了。是的,在城隍的眼裡,袁了凡根本就沒做過一件善事。

按照這樣的善惡標準,袁了凡根本就算不上一個好人,只是一個小心謹慎、兢兢業業的生意人罷了。但是,如果我們採信《了凡四訓》的話,袁了凡的生意經當真信實可靠,他以親身經歷結結實實地駁倒了城隍宋燾的裁斷原則。

看來我們只能在宋燾和袁了凡之間選擇一邊,我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後者的。倒不是說宋燾的意見不對,只是這個道德標杆實在太高,除了像王夫之那樣的一代宗師,還有幾個人能摸得到呢?按照世道人心的一般規律,摸不到的標杆一定就是放錯的標杆——人的心理調節能力一直是很強的。

今天贊同宋燾的人越來越少了,人們開始呼喚信仰,愛說「敬畏」這個詞。周國平在《各自的朝聖路》里有這樣一段話:

在這個世界上,有的人信神,有的人不信,由此而區分為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宗教徒和俗人。不過,這個區分並非很重要。還有一個比這重要得多的區分,便是有的人相信神聖,有的人不相信,人由此而分出了高尚和卑鄙。

一個人可以不信神,但不可以不相信神聖。是否相信上帝、佛、真主或別的什麼主宰宇宙的神秘力量,往往取決於個人所隸屬的民族傳統、文化背景和個人的特殊經歷,甚至取決於個人的某種神秘體驗,這是勉強不得的。一個沒有這些宗教信仰的人,仍然可以是一個善良的人。然而,倘若不相信人世間有任何神聖價值,百無禁忌,為所欲為,這樣的人就與禽獸無異了。

相信神聖的人有所敬畏。在他心目中,總有一些東西屬於做人的根本,是褻瀆不得的。他並不是害怕受到懲罰,而是不肯喪失基本的人格。不論他對人生怎樣充滿著欲求,他始終明白,一旦人格掃地,他在自己面前也失去了做人的自信和尊嚴,那麼,一切欲求的滿足都不能挽救他的人生的徹底失敗。(周國平著:《各自的朝聖路》,北嶽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30頁)

世人並不能一分為二地分成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還有懷疑論者和不可知論者;恐怕同樣也不能一分為二地分成相信神聖的人和不相信神聖的人,我的朋友夏天天就是一個例子。他說他既不知道神佛到底存不存在,也不確信究竟有什麼東西是神聖的或者乾脆就沒有神聖的東西,但他從來不會百無禁忌、為所欲為,恰恰相反,他是我的所有朋友中最善良、最會為別人著想的一個。他從不會傷害別人哪怕一點點,他說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某個舉動會傷害到誰,他就會比自己受到傷害還要難過。所以他這一輩子總是虧自己吃,便宜被別人占。不知多少人勸過他要世故一點,要狠一點,但他做不到,而且始終不願去做。

我問過他,是否覺得「不傷害別人」是一條神聖的價值標準呢?他說他並不這麼覺得,他反而覺得這世界就是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的,不管你喜不喜歡,這就是自然的事實,而像他這樣的人遲早會被淘汰。

至少最後一句他說得沒錯,他這種永遠吃虧的好人當然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所以也不大可能結婚生子,他的基因不可能被複制下去,很快就會消逝在我們的星球上了。而那些善於鑽營又心狠手辣、厚顏無恥的人攫取了太多的社會資源,有條件妻妾成群,所以他們的基因會被大量地複製下去。

那天和夏天天聊起這個話題,他說這也正是他假使有條件的話也不願意要孩子的原因,因為可以想見,繼承了他的基因的孩子在未來社會裡的生存難度將會比現在他這個做父親的生存難度更高。

夏天天很清楚,自己的善心很可能不會招來任何善報,也很可能並沒有一個天堂在彩雲之端等候他的大駕光臨,他也不認為自己所堅守的道德信條有任何神聖性可言(他覺得那只是他的性格和早年的教養所致),但他就是不可救藥地堅持以這種姿態生活下去。在我認識的所有人里,夏天天是唯一一個始終奉行著「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這句老生常談的人。不知道周國平會不會覺得夏天天的道德情操比那些相信神聖的人更甚,不知道袁了凡會不會在夏天天的面前覺得有點慚愧,而當宋燾審判夏天天的靈魂時又不知道會給出什麼樣的裁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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