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論的宿命之爭 6

這真是中國文化獨有的傳統嗎,西方社會有沒有和《了凡四訓》一樣的故事呢?說到這個問題,我們一下子就會想到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這可是基督教世界裡讀者量僅次於《聖經》的書,寫的是一個基督徒歷經磨難而接近上帝的故事。

但是,《天路歷程》雖然充滿了寓意和道德規範,但畢竟在體裁上只是一部小說,袁了凡可沒有說自己是把教子書當成小說來寫的。其實西方版的《了凡四訓》當然是有的,甚至還被寫進了一部經典的哲學名著里,只是得不到太多關注罷了。

我們現在又要搭上返航的船,回到柏拉圖的《理想國》了。在這本書的最後一卷,蘇格拉底對格勞孔道出了「正義」的終極依據。這個依據雖然在偏於理性的人看來是如此荒謬絕倫,但蘇格拉底這回卻說得信誓旦旦,絲毫沒提這也許又是一個「高貴的謊言」。

故事是說一個名叫厄洛斯的勇士作戰身亡,屍體被運回家鄉,準備火葬。他剛剛被放上火葬堆,卻奇蹟般地復活了,並且講述了自己死後在「另一個世界」的所見所聞。

厄洛斯說,那時候他的靈魂離開了軀體,和一眾鬼魂結伴前行,到了天堂和地獄的交界處。那裡有法官在審判每一個靈魂,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當厄洛斯就要接受審判的時候,法官卻交給他一個特殊的任務,要他還陽去傳遞消息,把自己在這裡的見聞講給活著的人聽。

在厄洛斯的見聞里,除了善人受賞、惡人受罰之外,也有一些頗新奇的東西,比如他看清了宇宙的格局,八重天像一組大小不一的碗一樣套在一起,以一根光柱為樞紐,被命運三女神以不同的手法推著旋轉。最有意思的是,靈魂們可以自己選擇來世的身份,但要想做出好的選擇,真的需要足夠的聰明和審慎:

據厄洛斯告訴我們,神使在把生活模式讓大家選擇之前布告大家:「即使是最後一個選擇也沒關係,只要他的選擇是明智的,他的生活是努力的,仍然有機會選到能使他滿意的生活。願第一個選擇者審慎對待,最後一個選擇者不要灰心。」神使說完,拈得第一號的靈魂走上來選擇。他挑了一個最大僭主的生活。他出於愚蠢和貪婪做了這個選擇,沒有進行全面的考察,因此沒有看到其中還包含著吃自己孩子等可怕的命運在內。等定下心來一想,他後悔了。於是捶打自己的胸膛,號啕痛哭。他忘了神使的警告:不幸是自己的過錯。他怪命運和神等等,就是不怨自己。這是一個在天上走了一趟的靈魂,他的前世生活循規蹈矩。但是他的善是由於風俗習慣而不是學習哲學的結果。確實,廣而言之,凡是受了這種誘惑的人大多數來自天上,沒有吃過苦頭,受過教訓;而那些來自地下的靈魂不但自己受過苦也看見別人受過苦,就不會那麼匆忙草率地作出選擇了。大多數靈魂的善惡出現互換,除了拈鬮中的偶然性之外,這也是一個原因。我們同樣可以確信,凡是在人間能忠實地追求智慧,拈鬮時又不是拈得最後一號的話——如果這裡所講的故事可信的話——這樣的人不僅今生今世可以期望得到快樂,死後以及再回到人間來時走的也會是一條平坦的天國之路,而不是一條崎嶇的地下之路。(〔古希臘〕柏拉圖著,郭斌和、張竹明譯:《理想國》,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23—424頁)

厄洛斯仔細觀察各個靈魂如何選擇自己的來世,他看到俄爾菲因為死於一群女人之手,所以不願意再讓自己生於女人,所以來生要做一隻天鵝;歌唱家賽繆洛斯因為被繆斯女神剝奪了歌唱的天賦而恨恨不已,這回既然有機會選擇來生,就選擇去做一隻歌聲最美的夜鶯。當然,也有天鵝和夜鶯的靈魂選擇來世要托生為人類的。厄洛斯最後看到了《荷馬史詩》的主角奧德修斯:

拈鬮的結果拿到最後一號,最後一個來選擇的竟是奧德修斯的靈魂。由於沒有忘記前生的辛苦勞累,他已經拋棄了雄心壯志。他花了很多時間走過各處,想找一種只需關心自己事務的普通公民的生活。他好不容易發現了這個模式,它落在一個角落裡沒有受到別人的注意。他找到它時說,即使抽到第一號,他同樣很樂意地選擇這一生活模式。同樣,還有動物變成人的,一種動物變成另一種動物的。(《理想國》,第425頁)

在講完了厄洛斯的故事之後,也是在《理想國》全書的最後,蘇格拉底做了一番不亞於袁了凡的道德規範:

格勞孔啊,這個故事就這樣被保存了下來,沒有亡佚。如果我們相信它,它就能救助我們,我們就能安全地渡過勒塞之河,而不在這個世上玷污了我們的靈魂。不管怎麼說,願大家相信我如下的忠言:靈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惡和善。讓我們永遠堅持走向上的路,追求正義和智慧。這樣我們才可以得到我們自己的和神的愛,無論是今世活在這裡還是在我們死後(像競賽勝利者領取獎品那樣)得到報酬的時候。我們也才可以諸事順遂,無論今世在這裡還是將來在我們剛才所描述的那一千年的旅程中。(《理想國》,第426頁)

這會有些令人疑惑:《理想國》和宗教勸善書有什麼不同嗎,柏拉圖和袁了凡有什麼不同嗎?看上去越來越像,而本質當然是不同的,前者是哲學,後者是宗教。

是的,柏拉圖雖然看上去得出了一個宗教的結論,但一路之上他都在做著環環相扣的理性思辨,最後合乎邏輯地推導出了厄洛斯的故事——當然,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他之所以最後推導出了這麼一個結論,只是因為之前的一些關鍵上的推理不夠嚴密罷了。而袁了凡的結論,在我們中國人看來要比柏拉圖的結論牢靠得多,因為這全是親身經驗得來的,正所謂「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西方哲學的傳統可不認為「躬行」是一種多麼可靠的方法。休謨有一則著名小故事,是說主人總會在餵雞之前搖一下鈴鐺,從不曾有一次例外,久而久之,雞就把「鈴鐺」和「開飯」聯繫在了一起,只要聽到鈴鐺一響,就會衝到主人面前準備搶食。但有一天主人要殺雞款待朋友,又搖響了那個鈴鐺……

事實上我們總是根據概率來做生活中的各種決定,所以,袁了凡的一生遭際雖然也有可能和鈴鐺的故事一樣,但仍然值得我們採信並效法。就連休謨也會認為這是不錯的選擇,只不過始終在理性上把行為與報應的因果關係懸置起來而已。

然而這樣一來,你就肯定不是一個虔信的人了,過不了「心誠則靈」這一關。一個活生生的悖論就這樣出現了,所以說一個人如果太喜歡刨根問底,日子一定會過得艱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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