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書很適合與《茶之書》對照來看,也適合拿來參照我們今天的生活,它就是德國學者維爾納·桑巴特所著的《奢侈與資本主義》。後者的學術性要比前者高出很多,全書內容一言以蔽之,就是論述歐洲上流社會的奢侈風尚如何導致了資本主義的發展。「奢侈」向來都是一個貶義詞,但這本書告訴我們,沒有奢侈,就沒有資本主義,就沒有市場經濟的蓬勃發展。
從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的轉變,從生活模式上來看,就是從慢生活到快生活的轉變,歸根結底是因為生死觀念的轉變。桑巴特饒有風情地介紹了這個過程:
中世紀,人們習慣於不慌不忙地從事生產。為了完成一件精品、一件藝術品,往往要花費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光陰;沒有人急切地想看到它完成,由於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整體中,生命變得長久。委託創作人可能辭世已久,但是教堂、修道院、整個城鎮,或者他的家人卻能親眼目睹作品的完成。著名的帕維亞圓頂大教堂經歷了多少代人才得以竣工!米蘭的薩基家族先後有八代人花費了三個世紀進行祭壇後的護牆板和表面裝飾。中世紀的每一個大教堂、女修道院、市政廳和城堡都是個體生命時間擴展的明證。相信自己子子孫孫無窮盡的前後相繼的數代人目睹了這些建築的修建過程。
一旦個人將自己的生命從一代代人無盡的生命之流中分離出來,他自己生命的長短便成為他享有的塵世歡樂的尺度。他個人也將力圖儘可能多地體驗不同的生活模式。國王們也把自己看成是獨立存在的個體,而非王朝的代表。當他們修築城堡時,他們不再考慮由子孫來繼續,而是想到自己來享用。最終,當女人們抓到控制世界的權力時,滿足奢侈需求的物品的生產速度進一步加快。女人們沒有耐心,跌入愛河的男人也是如此。(〔德〕維爾納·桑巴特著,王燕平、侯小河譯:《奢侈與資本主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4頁)
所謂「當女人們抓到控制世界的權力時」,其背後的內涵是這本書里最有趣味性的部分,是說上流社會的情婦們(尤其是國王的情婦們)和高級妓女們的生活情調和審美品位如何塑造著整個國家的生活模式與經濟模式。
情婦和高級妓女當時不僅走上台前,而且當真風光無限,這是因為「提香所在的那個世紀來臨了,這是一個靈魂和理智達到前所未有的一致的世紀,是一個愛女人意味著愛美,愛美意味著熱愛生活的世紀」。正因為如此之「熱愛生活」,以至於那個時代可以被稱為「妓女的時代」:
與其一般性地論述和提及妓女行當中個別代表人物的揮霍奢侈,我希望更清晰地揭示那個時代奢侈水準的提升與妓女的優勢地位之間緊密的聯繫。還得補充一點,一些最瘋狂地揮霍的女人是那些富人的合法配偶,然而由於這些女人在生活方式上追隨妓女,因此這個時代仍然應被視作妓女的時代。(《奢侈與資本主義》,第131頁)
以下是一段關於室內裝修的風尚原委與趣聞逸事:
我們今天要將家布置得雅緻、舒適所必需的物品,都是十五六世紀在文藝復興的促動下首先產生於義大利的。從本質上講,文藝復興風格比那種「單調的、不自由的」哥特風格更好地滿足了日常生活的需要。「我們從小說中讀到對鬆軟富有彈性的床、對昂貴的地毯和卧室傢具的描述,那些東西是在其他國家聞所未聞的。尤其是,我們時常聽說有大批漂亮的亞麻布。」這就是女人們的影響力!更進一步說,是情婦們的影響力!藝術性與舒適性兼具的第一所近代住宅可能是富裕的阿戈斯梯諾·齊吉的鄉村住宅;它被稱為法爾內西納(Farnesina),是為莫羅西耶建造的,她是這位銀行家的漂亮的威尼斯情婦。她家中的奢侈不同於保羅二世宮中的奢侈(在保羅二世時代羅曼式建築開始出現):「典雅和感官快樂對新一代來說已成為必不可少的東西」(格雷戈羅維烏斯語),因為它處於女人的操控之下。正是在16世紀的羅馬首次出現了近代傢具。我們聽到了下面這一段對先前提及的另一位情婦因佩里亞的豪宅的描繪:「地毯、繪畫作品、花瓶、小的裝飾物、精選的書籍和漂亮的文藝復興式的傢具將她的房間裝飾得如此富麗堂皇,以致有一天尊貴的西班牙大使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而把痰吐到僕人臉上。」
總的說來,那個年代情婦們的房間被視為家庭裝飾的樣板,我們將看到,它們在以後的幾個世紀里一直保持著這種領先地位。(《奢侈與資本主義》,第140—141頁)
情婦與高級妓女竟然會是資本主義經濟勃興的原動力,這真是一個新奇的見解。如果桑巴特的理論真實可信的話,使上流社會的情婦和高級妓女合法化、公開化應該就是發展市場經濟的最為簡便易行且立竿見影的辦法了。當然,這還需要供養情婦與高級妓女的那個顯貴階層具有不俗的文化修養——這個要求其實是有點高不可攀的。
中國讀者不大熟悉桑巴特和他的這套理論,對桑巴特的老對頭馬克斯·韋伯卻熟到不能再熟。韋伯的學術研討會一開再開,著述也一版再版,讓我們都相信了是基督教的新教倫理導致了資本主義的發展,所以韋伯與桑巴特的觀點差異已經不僅僅是分歧,而是勢同水火了。
有些人讀書是希望讓書里的話印證自己早已形成的觀點,還有些人是希望簡單地接受一種灌輸,另有一種人喜歡欣賞觀點與觀點的交鋒,從來不著急下什麼結論。我自己就是最後一種讀者,在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幾乎成為定論的時候看看桑巴特的說法,這實在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