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書的詭計和學術書的情感 13

說到謬誤,《茶之書》的一段敘述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一段很可愛的謬誤。岡倉天心講述茶道與禪宗的淵源時,特地講到了禪寺的組織結構,這恰恰也是我剛剛提到的社會形態問題之一例:

禪對東方思想的特殊貢獻,就在於它認識到凡俗世界和精神世界同等重要。根據禪的主張,在事物之間的龐大關聯中,並沒有大和小的區別;即使是一顆微小的原子,也擁有與巨大宇宙同等的可能性。尋求完美的人,必須在自己的生活中,發現內心之光的反射。從這個觀點來看,禪寺的組織形態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除了住持之外,每個僧人都被分派了照管禪寺的專門工作。說來也怪,剛入門的弟子,一般承擔比較輕鬆的任務,而修行最深、德行最高的僧人,分擔的工作遠比其他人煩瑣和卑賤。這些服務構成了禪僧修行的一部分,不管工作多麼瑣細,都必須完美地完成。這樣,許多重要的回答,就在給庭院除草、給蕪菁刮皮和燒水沏茶的過程中進行。茶道的全部理想,來自這樣一個禪的觀念,即在人生瑣事中發現偉大。道家為審美理想打下基礎,禪宗把這個理想付諸實踐。(《茶之書》,第39—40頁)

這是《茶之書》里很核心的一段內容,我在初讀的時候卻因為個人經驗的緣故獨獨注意到了禪寺的組織分工那段內容——原來真的有這樣的組織形式!

我小時候接受的政治宣傳和今天小孩子們接受的很不一樣,於是我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都有這樣一個認識:覺悟更高的人才有資格擔任更高的職務,越是有覺悟的人越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就越是吃苦在前、享樂在後,所以職位越高的人肯定薪資待遇越低。

不知道我小時候是特別笨還是什麼,但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在當時的思想形勢下,這種邏輯推理的確是順理成章的。

話說回來,看過岡倉天心的這段文字,似乎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要想理解茶道,就必須先理解禪宗,因為「茶道的全部理想,來自這樣一個禪的觀念,即在人生瑣事中發現偉大」。但是,禪宗是佛教的一支,佛教是教人「四大皆空」的,是教人通過修行來跳出輪迴、涅槃至彼岸世界的,為什麼在岡倉天心的筆下反而變成了珍重人生瑣事的審美境界了呢?

我知道,除了哲學專業的人之外,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覺得岡倉天心的話有什麼不妥,反而會覺得是我誤解了佛教,誤解了禪宗。

這對岡倉天心來說可未必是件好事,因為一直鄙薄市民趣味的他,這一次卻沒來由地讓自己的聲音和市民趣味合拍了。他怎樣看待市民社會,認真的禪宗修行者就會怎樣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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