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書的詭計和學術書的情感 10

比較易中天和葉維廉的這兩段文字,前者是以己度人,是心得感悟,後者雖然也帶了太多個人感情的因素,但總算列舉了不少論據。但這些論據究竟是推理型的還是類比型的,很多人其實都分不清楚。

我以前讀書一直有一個誤區,就是總會被作者的旁徵博引迷惑住,以為論據擺得越多,對論點的支持度也就越高,後來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就拿葉維廉的這段文字來說吧,的確稱得上旁徵博引,但論據是論據,論點是論點,兩者之間實在沒有牢靠的邏輯關係。

讓我們回顧一下那段文字中的第一句話:「避免用人的主觀來主宰物象形義的另一含義,是要我們做到『以物觀物』。」所謂以物觀物,是宋朝學者邵康節的觀點。邵康節在《皇極經世·觀物外篇》里提出了一個認識論:認識事物應當「以物觀物」,這才可以客觀、公正,不能「以我觀物」,否則就會受到主觀偏見的蒙蔽和誤導。鏡子和水可以毫無偏見地反映外部世界,但只能反映出表面的東西;聖人則高出一籌,不但可以毫無偏見地認識外部世界,更可以透過表面現象看到隱藏的本質,這就叫作「反觀」。

這個「反」大約有鏡子和水毫無偏見地「反映」外部世界的意思,絕不同於我們日常用語中的「反觀」。用邵康節自己的話來解釋,就是「以物觀物」,不「以我觀物」,也就是拋開主觀成見,觀察事物的本來面目。在邵的上下文里,這一對概念就很清楚了,簡單來說:「以我觀物」就是以主觀之眼觀物,「以物觀物」就是以客觀之眼觀物,並不只用眼,還要用「心」,用「理」。

但我們很難想像該怎樣把這個道理應用到山水畫上,是該用衛星的視角還是應該把山水風光的四面八方在同一畫幅上分別表現出來?我們不得不承認,繪畫本來就是一種主觀性的創作,如果脫離了主觀性,視角也應該像照相機一樣,只要快門一閃,就拍出一套完整的西方透視法,而中國畫所謂的散點透視、回遊透視恰恰是照相機這個「以物觀物的客觀眼睛」表現不出來的。多麼明顯啊,葉維廉「以物觀物」的這個論據非但無法說明自己的論點,反而應該是持相反觀點的一方才會拿出來的論據。

事情還有另外的一面:即便「以物觀物」真的就像葉先生所想說的那個意思,但西方難道沒有同樣的說法嗎?不但有,還有更勝一籌的理論,那就是黑格爾的哲學。在黑格爾看來,人和世界的關係並不是傳統上認為的主體和客體的關係,當我們欣賞一處山水的時候,並不是我們自己作為純粹的觀看者在觀看著山水這個對象,而是宇宙在通過我們的眼睛觀看自己,通過我們的心靈思考自己。這個玄妙的道理其實一點就透,無非是說我們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宇宙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是整體當中的一分子,而山水分明也是宇宙整體中的一分子。所以說,在我們遊山玩水的時候,既不是以我觀物,也不是以物觀物,而是以宇宙觀宇宙,是宇宙在靜觀它自身。這套學說如果也拿來解釋美術理論的話,西方透視法也完全可以被解釋得更神秘、更宏大、更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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