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從來沒人見過的風景:烏托邦的旅行線路圖 第三站:德尼·維拉斯的《塞瓦蘭人的歷史》

稍稍有些閱讀趣味的人都知道商務印書館的那套「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在書店裡會整整齊齊地碼上一大排書架,簡直令人望而生畏。

其實在這套書里,也有幾本可讀性和趣味性極強的,只是湮沒在那一片刻板面目的海洋里,不大為人所知罷了。《塞瓦蘭人的歷史》就是這樣的一本書,綠色的書脊,被歸在政治類。

其實這是一部小說,而且是幻想小說,有點像《魯濱孫漂流記》或《格列佛遊記》,作者德尼·維拉斯是一位17世紀的法國新教徒,後來人們把他和托馬斯·莫爾、康帕內拉等人一起稱為空想社會主義的先驅。當然,維拉斯自己一定不會這麼想的。

維拉斯的故事才一開始就充滿懸念:一艘遠航的大船遭遇了險惡的天氣,乘客和水手們逃到了一座既無人也無名的小島上,並且不得不在這裡生活下去。這個設定很像是前兩年紅極一時的美劇《迷失》。然後,幾百名倖存者們選舉首領,建設官僚體系,安排打獵、採集和探索的工作,很快就形成了一個井然有序的社會組織。

在這段日子裡,除了有一個不幸的人在海灘上被鯊魚吃掉之外,最大的兇險就是他們的人口構成:女人有74名,男人卻有300多名。很快地,男人們就因為爭風吃醋而動了刀子,於是,倖存者們進行了一次意義重大的社會改革:

這次事故促使我們制定了新法律。我們認為,只要我們當中有女人,如果不及早做出安排,使男人們按照某種規定佔有她們,她們就會成為糾紛的根源。但糟糕的是:婦女只有七十四個,而男子卻有三百多,因而不可能將一個女人分配給一個男人。為了找出恰當的權宜之計,我們商議了很久。最後決定:每一名高級軍官可有一個女子,他們每人按自己的等級進行挑選。我們把其他人按照身份分為各種等級,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即:下級軍官可以每星期和一個女子睡兩個晚上;普通人睡一個晚上,某些按其年齡和身份每十天才能跟一名女子睡一夜。

此外,我們把五十歲以上的男子和四名到巴達維亞找丈夫的婦女分開對待。那四名婦女宣稱忠於自己的丈夫。她們總是在一起,不和其他人交往。可是,當她們看到自己避免與之交談的那些女人都有了朋友,而其朋友的行為反倒受到稱讚,再者,等候來自巴達維亞的援助又杳無音訊時,她們發愁了,並對自己所做的選擇感到懊悔。她們以各種方式表達自己的苦悶,以致我們不得不給她們另配丈夫,就像對待其他人那樣。(〔法〕德尼·維拉斯著,黃建華、姜亞洲譯:《塞瓦蘭人的歷史》,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9—30頁)

這可真是給我們擺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道德困局,寫《公正》的那位桑德爾教授一定會喜歡這個故事的。我把這個故事講給過好熊,他猶豫了好一陣才打出一個困惑的笑臉說:「只能討論,不好評論。」

這時候我們很容易這麼想:這是一群道德敗壞的歐洲人,作者之所以這麼寫,一定是為了和即將出現的塞瓦蘭人美好的烏托邦社會形成對比。可是,當這些歐洲人的使者們踏上塞瓦蘭人的地界時,卻遇到了異乎尋常的熱情款待:15名年輕女奴被帶了過來,為客人們提供服務。

負責接待工作的塞瓦蘭人很清楚這給客人們造成了多大的驚訝,於是長篇大論地講了一番道理,說這是偉大的國父,塞瓦蘭人的立法者塞瓦利阿斯早先定下的規矩:「他考察萬物之後,下令懲戒放縱和粗暴的行為。但他同時主張大家要順從上帝和大自然關於保存人類的意願。為此他下達命令:凡是達到某一法定年齡的人都得結婚,而旅行者可以和女奴同居,我們這裡女奴不少。這位偉人不許我們把有助於保存種族的事情視為罪過。但是他不主張放縱無度,不知節制;一切快樂都必須是有節制的。為了這個緣故,我們這裡不允許男人沒有女人。你看,你們有多少男人,我就給你們領來多少女人。在你們留在我們這兒的時間裡,她們每兩天來侍候你們一次。我知道,這種習俗在歐洲是受到譴責的。那裡的人不大承認美德在於愛情的正當享用,而不在於完全的禁慾。在我們當中是看不到使貴國聲譽受損的那種醜惡行徑的。」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自從柏拉圖的《理想國》問世以來,這些大大小小的烏托邦幾乎都把優生優育作為一種政治制度強行推廣,都認為男女關係的核心意義就在於生育後代,所以從戀愛、結婚到生兒育女,整個過程都需要政府的管理和控制。當然,這些烏托邦的居民們對此都是欣然接受的,因為大家都喜歡有序的社會,藤生草長的野豬林當然不如精心修剪的人工草坪秩序井然、賞心悅目。

塞瓦蘭人的國父名叫塞瓦利阿斯,是來自波斯的一名貴族,他帶著先進的火炮征服了這片還在使用弓箭和長矛的地方。他聰明絕頂,恩威並施,自稱是太陽神的使者,奉命來這裡懲罰那些不服管教的部族。他把火炮叫作天雷,說那是太陽神的武器。結果他得到了所有部族的擁戴,「一統天下」。出於友好的政治目的,他很有必要把各部落首領的女兒、侄女們娶作自己的妻子。

讀到這裡,我想起我們的歷史書上總是批判封建帝王三宮六院,窮奢極欲,看來人家討那麼多老婆遠不是出於簡單的花心,更多的是為了籠絡重要人物,維護世界和平。在政治人物那裡,一切都是政治,婚姻當然也不例外。我們應該如何給予道德評價,這又是一個頗為棘手的問題了。

在公有制的思想發展史上,共產之餘往往也要共妻,這是得自柏拉圖《理想國》的傳統,這在今天看來簡直匪夷所思。但那些偉大的思想先驅並非懷著惡意,而是懷著滿腔的熱忱在設計這樣的社會藍圖。塞瓦蘭人不知道是進步了一些還是退步了一些,他們享有私人的家庭生活,但是,夫妻雙方如果彼此不滿的話,就可以要求交換,但這隻在身份相當的家庭中間進行。

今天思想開放一些的人可能會認為維拉斯是在主張男女平權和婚戀自由,但實情似乎很難捉摸。如果維拉斯真是這麼想的,他就不該主張那種最令我無法接受的社會制度:男人可以娶好幾個妻子,但數量不能超過規定——這個規定是赤裸裸的官本位式的,行政級別越高,可以娶的妻子就越多。

接下來最值得一說的就是塞瓦利阿斯的登基大典。塞瓦利阿斯故意拒絕大家的擁戴,說他不過是太陽神派來的使者罷了,這麼大的事情一定要聽從太陽神的親自指示。於是,塞瓦利阿斯安排了一場盛大的祭祀典禮,那典禮儀式的精美與複雜大大震懾了當地土著。接著,塞瓦利阿斯誦讀了一篇長長的祈禱詞,這祈禱詞充滿了詩歌的感染力:

這篇祈禱詞深深打動了在場者的心,並使他們對這位王子的虔誠懷有崇高的敬意。然而他們覺得意外的是:塞瓦利阿斯的話音剛落,他們便聽見神殿的穹頂處傳來一陣柔和悅耳的樂聲。樂聲似乎自遠處而來,逐漸臨近。當樂聲相當近的時候,便聽到一位女子或一個少年的優美的嗓音。這聲音柔和動聽地唱了一會兒之後,便對全體在場的人說道:他受太陽神的派遣來向他們宣布,光榮的太陽神已聽了他們的禱告,接受了他們的祭禮,甚至已經注意到他們當中的一個人,要把他提到高於他人的職位上。但是神不想授予他以國王的稱號,因為任何凡人都不配以君主的名義去統轄神的選民。這個民族是神從世界上的一切民族中挑選出來作為他的臣民、作為他的真正信徒的。他既然已是他們的神,他願意自己來當他們的君主,以便他們完全按照神的法律來進行管理。神會通過他選拔為王國攝政官的那個人之手賜予他們以極其公正、極其嚴明的法律。神從前已把那個人提到大祭司的高位了。神所選拔的人正是大祭司塞瓦利阿斯。神當眾宣布他為攝政官。最後,神命令眾人接受他這種身份,將來要服從他和他的繼承人,這是按照神親授給這位使者的上天法律所規定的。神挑選這位使者作為他的意旨的解釋人,作為他的恩澤的分配者。

這番訓諭之後,人們又聽到一陣悅耳的樂聲,比第一次更加柔和,似乎漸漸遠去,一直到聽不見為止。

當時,在場的人們個個驚嘆不已,都以為的確是上天的聲音向眾人宣告神的意旨。他們都樂意立刻聽從,尤其是因為看到,光榮的太陽王選拔的攝政官正是他們想選為君主的人,而除此恩典之外,太陽王還願意親自管理他們,並特別關心他們的民族,這是無上的光榮。於是,塞瓦利阿斯被公認為太陽王總督,他的臣民中的顯要人物都向他參拜,並向他宣誓效忠。我覺得他在這個場合里的一舉一動都極為出色,是與他的機敏和明智相稱的。因為他不僅像某些偉大的立法者那樣,為了使自己的法律獲得權威,說是從某位神靈那裡得來的,而且他進一步以上天的聲音(正像要民眾相信的那樣),向民眾說出他們的神的意旨是什麼。他還認為,如果拒絕最高權力,把這個權力完全歸於太陽神,那麼他打算在這些民族中建立的管理制度就會更加鞏固,更受人們尊重。而他自己作為這位光榮君主的攝政官和代言人,就會比他從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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