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從來沒人見過的風景:烏托邦的旅行線路圖 第二站: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

《烏托邦》只是這本書的簡稱,它的全名是《關於最完美的國家制度和烏托邦新島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書》,在英國的傳統里,議論性的文字常常要取這樣一種過於嚴謹的題目。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正在學英語,那些閱讀材料實在不對我的胃口,於是我想,自己既不升學,也不拿證,又何必守著這些無聊的教材呢,直接找自己想看的英文原版書去看好了。這也許是個不錯的想法,反正我就是這麼讀的《烏托邦》,英文版的。

缺少師友的提點,人總是容易犯錯誤的。英文版的《烏托邦》並不難讀,我真想不到四五百年前的英語竟然和今天差不太多——可是,不會吧,以前草草翻過英文版的莎士比亞全集,好像完全看不懂似的。這時候我心中一凜,突然想到自己錯了,《烏托邦》的原版是拉丁文的,我看的這個英文版只是當代的英譯本而已。這種錯誤在大學校園裡就不可能犯,後來每當有人或真或假地艷羨我這樣的閉門讀書時,我最喜歡把這個例子講給他們。唉,如果我不是這樣自閉的話,即便讀書的興趣不變,其實也想鑽到人群里去的。

今天來讀《烏托邦》,其實一點都不感到有隔膜,因為書中描寫的烏托邦的場面簡直如同城市建設類的電子遊戲,甚至是《帝國時代》之類的即時戰略遊戲。四四方方的城市,縱橫有序的街道,豆腐塊一般的民宅,穿著一模一樣衣服的居民……城市和城市一個樣,街道和街道一個樣,房屋和房屋一個樣,連人和人都一個樣……

凡是烏托邦,都是被某位智者獨立設計出來的,或許是出於設計的便利或審美的需要,強大的秩序化總是必不可少的,每一座城市都像是安迪·沃霍爾的一件波普藝術,每一處風景和每一張臉都是其他某一處風景、其他某一張臉的複製粘貼。對於歐幾里得和畢達哥拉斯來說,這一定是最具魅力的場所,數字和幾何線條,整齊的美感。

莫爾的烏托邦里一共有54座一模一樣的城市,每座城市一模一樣地住著6000戶人家,家庭規模要比今天所謂的核心家庭大些,卻比傳統的聚族而居的家庭要小,每一戶有10—16名成年人。這樣的人口規模保持始終,一旦人口增長,他們就會在島上另外找個地方新建城市,當然,新城市的規模一定還與舊城市一樣。

至此我們會發現一個頗有意思的現象:柏拉圖的理想國和莫爾的烏托邦無論從疆域還是人口來看,規模都不太大,事實上,這是西方傳統里一切烏托邦共同的特點,哲人們不喜歡幅員遼闊的偉大帝國,卻始終傾心於小國寡民。

小國寡民,這是《老子》的烏托邦理想,在中國傳統里從不曾得到過認真對待。中國人更喜歡大漢王朝、大唐王朝,即便是大元王朝從來也不缺少狂熱的粉絲,我們不喜歡小國寡民,我們喜歡的並為之感到自豪的總是「泱泱大國」。

這也許是文化傳統差異所致吧,西方人總是嚮往著古希臘的民主制度和城邦國家,自從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一個國家的疆域應該以一名傳令兵的聲音所及為限,小國寡民便成為哲人們永恆的憧憬。

他們不喜歡「泱泱大國」,因為在他們看來,大國總是和專制聯繫在一起,而專制必然意味著暴政,所以有德行的生活總不會繁榮在大國里。1957年,一位猶太裔的美籍學者魏特夫出版了一本《東方專制主義》,在漢學界名噪一時。他提出了一個「治水社會」的理論,說中國古人需要治理水患,而治水這樣的浩大工程絕不是小國寡民可以勝任的,必須在最大範圍內最大限度地調動人口,還必須形成金字塔式的嚴密的組織結構,大一統的專制主義也就由此而生了。

我想,任何熟悉先秦歷史的讀者或許都不會贊同魏特夫的奇妙見解,但是對當年的中國學界來講,魏特夫這本書所帶有的意識形態傾向才是最令人不快的,於是對《東方專制主義》組織批判,今天我們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一本《評魏特夫的〈東方專制主義〉》裡邊可以略窺當年的批判盛況。但要找《東方專制主義》這個靶子卻找不到了——這書據說在1960年就已經被翻譯了過來,但沒能出版,1989年出了一個增訂版,但尚未發行就遭到了強烈批判。

如果魏特夫在天堂里見到莫爾,會發生怎樣的對話呢?魏特夫或許會譏諷莫爾的烏托邦純屬空中樓閣,一點也不曾基於現實——魏特夫也許會檢討自己的錯誤,但還是堅持說:雖然我錯了,但我總算用上了正確的方法,找到了正確的方向,從具體的歷史文化和地理環境出發來推想一個政治體制的形成,可你呢,只會空想!

很多人都會這樣批評莫爾,我自己卻很喜歡莫爾的空想。看看這個過於現實的世界,民工們羨慕富人的好車子,富人們羨慕民工的好胃口,千差萬別的芸芸眾生至少在這一點上是平等的:發白日夢。

國人當中喜歡《老子》「小國寡民」的,不妨就把白日夢寄托在西方哲人們林林總總的烏托邦之上吧。對了,這樣的烏托邦當真有過一個現實版,那就是盧梭所嚮往的日內瓦共和國。

在莫爾的《烏托邦》里,人們每天只需要工作六個小時,我們必須知道莫爾這本書是在英國那個「羊吃人」的圈地運動的背景下寫成的,因為被馬克思援引而倍加知名的「羊吃人」一語的出處正是莫爾的這本書。所以,相對於那時候的血汗工廠,六小時工作制的說法要麼會被當作來自天國的「福音」,要麼會被當作「天方夜譚」。

當時的讀者很自然地會懷疑:每天只要工作六個小時,這樣的國家根本就維持不下去。

莫爾預料到了這種質疑,所以特地做出了合情合理的答覆:

可是,為了避免誤會,這兒有一點你必須更深入地加以考察。既然他們只工作六小時,你可能認為其後果是必需品是會有些不足的。然而事實遠非如此。對於生活上的必需品或便利所萬不可少的全部供應,這六小時不但夠用,而且綽有餘裕。這種現象你會理解,假使你考慮到在別的國家只吃飯而不幹活的在全人口中佔多么大的一個比例,首先是幾乎所有的婦女,她們是全民的半數,或是婦女有事乾的地方,男子又通常睡懶覺。而且,那伙僧侶以及所謂的宗教信徒又是多麼隊伍龐大,多麼遊手好閒呀!和他們加在一起的還有全部富人,特別是叫作紳士與貴族的地主老爺。再算上他們的僕從,我指那些干不出一件好事的仗勢凌人的全部下流東西。末了,包括在內的又有身強力壯的乞丐,他們借口有病,專吃閑飯。這樣,你就一定發現,創造人們全部日用必需品的勞動者遠比你所想像的人數要少。

現在可以估計一下,在勞動者當中從事必要的手藝的人又是多麼少得可憐。因為,在以金錢衡量一切的社會中,人們勢不得不操許多毫無實用的多餘的行業,徒然為奢侈荒淫的生活提供享受。倘使現在幹活的這一大群人分配到為滿足生活的少數自然需要與便利的少數行業中去,商品就必然大為增加,價格就會跌落到使製造工人無法靠做工維持生活。可是又倘使目前全部不務正業的人以及全部懶漢(他們每個人所消耗的別人勞動的成果就等於兩個工人所消耗的)都被分派去勞動,做有益的工作,那麼,你不難看出,只需要多麼少的工作時間便足夠有餘地生產出生活上需要與便利(甚至享樂,只要是真正自然的享樂)所必不可少的一切。(〔英〕托馬斯·莫爾著,戴鎦齡譯:《烏托邦》,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58—59頁)

我覺得這一段內容才是《烏托邦》的精髓所在,在這個神秘的島國里,必須培養出一種特殊的文化氛圍——「烏托邦人認為奇怪的是,一個人可以仰視星辰乃至太陽,何至於竟喜歡小塊珠寶的閃閃微光」,人只要沒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奢望,而且所有具備勞動能力的人都出來幹活兒的話,那麼用不著付出多少勞動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生活。

在烏托邦的人看來,我們這個社會的人要住好房子,買好車子,穿戴名牌,財力稍有不及的人總會很不痛快,這真是吃飽了撐的。莫爾說得沒錯,維持生計、便利與「真正自然的享樂」的開銷真的沒有很大。記得我讀的第一本經濟學書是老前輩薩繆爾森的《經濟學》,當時書里的一句話讓我非常吃驚,那句話是,「生物學家告訴他們,每天花費幾分錢在一種稀粥上就可以使他們得到充足的營養」。

看來今天報紙雜誌上的那些營養學專欄與其說是在幫助人們「得到充足的營養」,不如說是幫助人們避免攝取過度的、不適當的營養。薩繆爾森還為這句話加了一則注釋:「研究結果表明,合乎標準的成年人一年的營養在1984年可以用大約300美元買到,或者每天80美分。但是,這意味著那樣的伙食:捲心菜、菠菜、豬肝和麵粉!(參見喬治·J.施蒂格勒:《生存的費用》,載《農業經濟雜誌》,1945年5月,第304—314頁。)此文之所以著名是因為它是對經濟學和國防很重要的數學技術『線性規劃』的先驅者。」

這個注釋更加令我吃驚,因為從薩繆爾森的語氣來看,這個最低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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