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性格化

19××年×月。在課開始的時候,我對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說,我用頭腦來理解體驗的過程,也就是在自身培植並培養出那些塑造形象所必需的、隱藏在創作者心靈中的元素。但是對於角色的外部形體體現問題,我還是不清楚。因為如果對自己的身體、嗓音,對自己說話、走路和行為的方式什麼都不做的話,如果找不到與形象相符合的特徵,那就無法傳達出人物的精神生活。

「是的」,托爾佐夫贊同說,「沒有外部形式,無論是形象的內部特徵,還是內心氣質,都無法傳達給觀眾。外部特徵對角色看不見的、內在的心靈圖畫進行解釋、說明,並由此將它們傳達給觀眾。」

「是啊,是啊,」我和舒斯托夫連聲稱是。「但是如何而且從哪裡得到這種外部的形體特徵呢?」我問。

「情形常常是這樣的,特別是那些有才華的人,他們所塑造形象的外部體現和特徵,是從正確地創造出來的心靈的內在氣質中自行產生的,」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解釋說,「在《我的藝術生活》這本書里列舉了不少這類例子。比如說,易卜生的斯多克芒醫生這個角色。只有建立起正確的角色內心氣質,只有在由與該形象相類似的元素組成正確的內在性格特徵的時候,斯多克芒那神經質的衝動,不協調的步伐,向前伸出的脖子和兩個手指以及這個形象的其他典型動作就不知從哪裡自行出現了。」

「但如果這種幸運的偶然情形不發生呢?那時該怎麼辦?」我向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詢問說。

「怎麼辦?記得在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森林》里阿克休莎的未婚夫彼得說過什麼嗎,他告訴自己的未婚妻要怎樣做才能在逃跑的時候不被別人認出來:『把一隻眼睛眯起來,你瞧,這不就成了獨眼龍了。』」

「從外表上偽裝自己這並不困難。」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繼續解釋說。「我遇到過這樣的情形。我有一個很熟的人,他說話聲音低沉,留著長頭髮,兩鬢和鼻子下面是濃密的鬍子,鼻子下面的鬍子翹著。突然他就把頭髮剪了,鬍子也剃了。於是,原來隱藏在鬍子下面的那張瘦削的臉、短短的下巴和一對招風耳就露了出來。我在一個熟人家裡吃午飯時遇見了他,他變了模樣。我們倆面對面坐著,相互交談。『他使我想起了誰呢?』我問自己,沒有料到他就是我的那位朋友。這位愛開玩笑的朋友偽裝了自己的聲音,隱藏了他的低音,用很高的聲調說話。半頓飯的工夫過去了,而我還像和一個新認識的人那樣和他交談著。」

「還有另外一個情形。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被蜜蜂給蜇了。她的嘴唇腫了,嘴也變歪了。這不僅使她的外表,而且使她的發音都變得令人分辨不出來了。我偶然在走廊里遇見她,和她說了幾分鐘話,都沒有想到她就是我的那個漂亮熟人。」

當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給我們講著他生活中的這些例子時,他不易被察覺出地稍微眯起了一隻眼睛,好像剛剛患上了針眼,而另一隻眼睛則睜得異常大,將眉毛稍稍抬起。他所做的這一切,即使站在他身旁的人也幾乎沒有察覺到。然而從這種微小的變化中形成了某種奇怪的東西。他,當然,仍舊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但是……卻變成了你所不能信賴的另外一個人了。在他身上彷彿感覺到並非他所固有的狡詐、狡猾和粗俗。可是一旦他的眼部遊戲停止,馬上就變回了我們那個普通的,討人喜歡的托爾佐夫了。他再稍微眯起眼睛,又顯露出將他的面容改變了的那種偽裝的狡猾。

「你們注意到沒有,」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對我們解釋說,「無論我的眼睛稍微眯起或睜開,無論我的眉毛稍微抬起或放下,我自己從內心裡始終都是那個托爾佐夫,我始終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說話。如果我真患上了針眼並因而眯起了眼睛,我的內心也不會發生變化,我會繼續過著自己自然而正常的生活。為什麼把眼睛稍眯縫起來,我的內心就要改變呢?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是抬眉還是低眉,我都還是我。

「或者假設我被蜜蜂給蜇了,就像我那位漂亮的女熟人一樣,我的嘴歪了。」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憑著他那外部技術的非凡的逼真、輕鬆、簡明和完美,把嘴往右一撇,進而他的說話和發音也隨之改變了。

「難道由於這種外部的走樣,不僅僅是臉,還有說話,」他用大大改變了的發音繼續說,「我個人的和自然感受的內在方面就應該受到損害嗎?難道我就應該不再是我自己嗎?無論是蜜蜂蜇人,還是人為的嘴歪都不應該對我個人的內心生活產生影響。那麼跛腳(托爾佐夫跛起腳來),或者,比如說,一隻手癱瘓了(這時他的手真的像癱瘓了一樣),駝背(他的背部做出相應的樣子),里八字腳或外八字腳(托爾佐夫這樣又那樣地走了起來),或者,手的位置不對,過分向前或過分向後、在背後面(他馬上將這幾種情況展示了出來),又會怎樣呢?難道所有這些外部的細枝末節會與體驗、交流和體現有關?!」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在剎那間不需準備地做出他在自己的講解中所提到的那些形體缺陷,也就是跛腳、癱瘓、駝背、手腳的各種姿勢時,他的那種輕鬆、簡明和自然實在令人驚奇。

「這些不尋常的、完全改變角色扮演者的外形技巧,也可以使嗓音、說話和發音,特別是輔音的發音發生改變。誠然,在改變說話時嗓子需要很好的、正確的訓練。否則就不能長久自在地用非常高或非常低的聲調說話。至於要改變發音,特別是輔音字母的發音,做起來非常簡單:把舌頭向里縮,也就是使它變短一點兒(這時托爾佐夫做出了他所說的動作),這樣你們馬上就會獲得一種特別的說話方式,就像英語的輔音字母發音那樣;或者,相反,把舌頭伸長,將它稍微伸到牙齒的前面(托爾佐夫做了這個動作),那麼你們的發音就會是含混不清、平捲舌不分,經過適當的練習就適合演紈絝少年或者巴利扎米諾夫了。再或者,試著使你的嘴做出另一種不尋常的姿勢,這樣就會形成一種新的說話方式。比如,記得我們大家都認識的那個英國人吧——他的上唇很短,並且有很長的兔門牙。現在請你們讓自己的嘴唇變短,並且更使勁地使牙露在外面。」

「這怎麼做呢?」我試圖在自己身上試驗一下托爾佐夫所說的情形。

「怎麼做?很簡單!」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回答說,同時從口袋裡拿出一條手帕,用它擦乾上顎和上唇內側。當他好像正在用手帕擦乾嘴唇的時候,已經悄悄地將上唇稍稍抬起了,他把手從嘴上移開,我們就真的看見了兔牙和短小的向上微抬的上唇,上唇之所以能夠保持住上抬的狀態是因為它和牙齒上方乾燥的牙齦粘到一起了。

這種外形技巧使我們認不出那個普通的、為我們所熟悉的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了。我們覺得,在我們面前的好像是那個真正的著名的英國人了。我們覺得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身上的一切都隨著這個傻傻的短嘴唇和兔牙一起發生了變化:發音和嗓音,還有臉、眼睛,甚至是整個舉止方式,步態、雙手和雙腳都變了樣。不僅如此,甚至連他的心理和內心都好像完全變了樣。然而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在內心方面卻沒有對自己做什麼。過了幾秒鐘他停止了嘴唇的技巧遊戲,繼續按照他自己的方式說話。

似乎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為什麼同嘴唇技巧遊戲一起,他的身體、雙腳、雙手、脖子、眼睛甚至是嗓音都自行地在某種程度上違反了自己的慣常狀態,並且具有了和短唇長牙相應的形體特徵。

這是憑直覺做出來的。只在我們對這一現象進行了仔細研究和查驗以後,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才意識到它。不是托爾佐夫自己發現的,而是我們向他解釋的(旁觀者清),所有這些憑藉直覺表現出來的特徵都符合併且補充了這個通過簡單的外形技巧呈現出來的短唇長牙的先生的形象。

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陷入了沉思,傾聽著內心發生的變化,他注意到,他的心理不由自主地發生了一種不易察覺的變化,對此他一下子也難以弄清楚。

顯然,為了與所創造的外部形象相符合,內心方面也完全變了樣。因為,根據我們的觀察,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所說的話已經不是他的話了,說話改變了他固有的風格,雖然他向我們解釋的思想還是他原本的、真實的思想……

19××年×月。

在今天的課上托爾佐夫清楚地向我們指出,外部特徵可以憑直覺創造出來,也可以純技術式地、機械地藉助於簡單的外形技巧加以創造。

在哪裡可以獲得這些技巧呢?就是這個問題開始引起我的好奇心並使我不安。是否需要研究它們、臆造它們?是從生活中獲取,還是偶然地找到?是從書本中讀出,還是從解剖學中發現呢?……

「需要這麼做,也需要那麼做,還有許多其他方法,」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向我們解釋說。「但願每個人都能獲得這種外部特徵,可以從自己身上,從別人那裡,從現實的和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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