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長

八十多歲以前,我基本上沒生大病,沒有住過醫院,沒有見過什麼護士。雖然「白衣天使」一類的詞也出現在我的文章中,但那隻不過是空洞的概念而已。

從去年起,運交華蓋,開始生起比較嚴重的病來。由於我的一個老學生——原三○一醫院的副院長牟善初教授的指引,我才得以住進了遐邇聞名的三○一醫院。由於病情屢變,我曾五次進出,我戲稱之為「五進宮」。只是最近這一進宮,雖然住的時間相當長,至今還是出宮無望。我由此而生苦惱。

在這醫院裡,我才看到了真正的護士,而且知道,還有一位護士長。

我在這裡,患病的名目不止一個,所以頗換了幾次病房。最後轉到了骨科病房,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這裡當然也有一些護士,其中有一個護士長,算是群龍之首。她們都是青春妙齡,精力充沛。然而走動起來卻是踏地細無聲,這樣的肅靜是病人絕對需要的。看到了這樣的護士,病人的病痛會減退幾分的,我個人的經驗就是這樣。

在這裡,我想特別講一位護士長。

在醫院裡,人人都戴大口罩,一個人的廬山真面目是看不到的。對於這一位護士長,最初我只能看到大白口罩上兩隻靈動的大眼睛。只是到了若干天之後,她休假了,才改換了裝束,真正的護士長我才得以看到,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可是,我們的護士長不需要廬山真面目的,只聽她的聲音就夠了。這聲音的確與眾不同——至少是在我的耳朵里——她的聲音,像一串小銀鈴鐺互相撞擊從而發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音。這聲音有極其細緻入微的內涵,裡面隱含著忠誠、同情、信賴、愛護,都是語言所難以表達的。每次聽到這個聲音,心中就暗暗地有一股暖流穿過。

可是,我卻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護士長問我刮不刮鬍子。醫院裡的病人,大都忙活著治自己的病,至於臉上腮上的于思于思,從來不去管它。我此時已經兩三個月沒有理髮,病房裡沒有鏡子,我無法看清自己;但是,我想,「夠瞧的」了。我自己起了一個別號,叫做「白毛老妖」。沒有人出來反對。現在護士長居然關心我的鬍子。她說,她要親手給我刮。我真是驚喜之至了。問她工具何在。她說就用我在七十年前初到德國時買的那一套工具,有刀片,有刀片夾。我是不大買新東西的,這一套工具我用了七十多年,隨我走遍大半個世界。不意在今天,在新世界,它又要在護士長手上顯靈了。

雖然我並不放心,護士長卻是信心十足。她拿起了老工具,在我臉上嘴巴上塗上肥皂沫,抬手就刮開了。你甭說,她還真有兩下子,這個異域的老工具,在她手上,敬謹從命。說句老實話,比我自己颳得要好。連鼻子和上唇之間那極小的地區,她無不刮到,而且颳得乾淨。我放了心,我服了。

從此以後,在幾個月中,我的刮鬍子的任務,就全由她一個人包辦了。每隔一段時間,就刮一次,至今已經颳了十多次,準確數目,誰也說不清了。

最令人感動的是,護士長在休假期間,我們以為她真休假了。可是有一天,一個便裝的年輕姑娘忽然站在我眼前,我初極驚愕;但是那銀鈴般的笑聲卻是無法掩飾的,我知道是護士長。她並沒有去休假,而是找我來刮鬍子。看她的年齡比盛裝的護士長的年齡要差十歲。

大概在別的方面她的表現也特別突出。因此,在今年國際護士節時,院里把她列為全院僅有的三位模範護士長之一。

也許有人認為,這些都是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值不得大肆吹噓。這種意思我是不能同意的。目前我國社會風尚頗多不盡如人意之處,原因確實很多;但是,其中之一就是大家都熱衷於自己的「大」事,而對於朋友間的關心和照顧,則往往忽略。正是在這些地方,我們需要認真學習護士長。

這位護士長是誰呢?

她是三○一醫院某樓的護士長,名字叫劉珍蓉。

2003年6月17日於三○一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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