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嗎?才下結論,立即反駁,常識判斷,難免滑稽。但其中不是沒有理由的。

對於我這一次病的認識,有一個漫長的過程。不但我自己和我身邊的人是這個樣子,連大夫看來也不例外。這是符合認識事物的規律的,不足為怪。

我患的究竟是一種什麼病呢?這件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約摸在三四十年以前,身上開始有了發癢的毛病。每年到冬天,氣候乾燥時,兩條小腿上就出現小水泡,有時潰爛流水,我就用護膚膏把它貼上,有時候貼得橫七豎八,不成體系,看上去極為可笑。我們不懂醫學,就胡亂稱之為皮炎。我的學生張保勝曾陪我到東城寬街中醫研究院去向當時的皮膚科權威趙炳南教授求診。整整等候了一個上午,快到十二點了,該加的塞都加過以後,才輪到了我。趙大夫在一群大夫和研究生的圍擁下,如大將軍八面威風。他號了號脈,查看了一下,給我開了一副中藥,回家煎服後,確有效果。

後來趙大夫去世,他的接班人是姓王的一位大夫,名字忘記了,我們倆同是全國人大代表北京代表團的成員。平常當然會有所接觸,但是,他那一副權威相讓我不大願意接近他。後來,皮炎又發作了,非接觸不行了,只好又趕到寬街向他求診。到了現在,我才知道,我患的病叫做老年慢性瘙癢症。不正名倒也罷了,一正名反而讓我感到滑稽,明明已經流水了,怎能用一個「瘙癢」了之!但這是他們醫學專家的事,吾輩外行還以閉嘴為佳。

以後,出我意料地平靜了一個時期。大概在兩年前,全身忽然發癢,夜裡更厲害。問了問身邊的友人,患此症者,頗不乏人。有人試過中醫,有人試過西醫,大都不盡如人意。只能忍癢負重,勉強對付。至於我自己,我是先天下之癢而癢,而且雙臂上漸出紅點。我對病的政策一向是拖,不是病拖垮了我,就是我拖垮了病。這次也拖了幾天。但是,看來病的勁比我大,決心似乎也大。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還是屈服吧。

屈服的表現就是到了西苑醫院。

西苑醫院幾乎同北大是鄰居,在全國中醫院中廣有名聲。而且那裡有一位大夫是公認為皮膚科的權威,他就是鄒銘西大夫。我對他的過去了解不多,我不知道他同趙炳南的關係。是否有師弟之誼,是否同一個門派,統統不知道。但是,從第一次看病起,我就發現鄒大夫的一些特點。他診病時,診桌旁也是坐滿了年輕的大夫、研究生、外來的學習者。鄒大夫端居中央,眾星拱之。按常理,存在決定意識,他應該傲氣凌人,顧盼自雄。然而,實際卻正相反。他對病人笑容滿面,和顏悅色,一點大夫容易有的超自信都不見蹤影。有一位年老的身著樸素的女病人,腿上長著許多小水泡,有的還在流著膿。但是,鄒大夫一點也不嫌臟,親手撫摩患處。我是個病人,我了解病人心態。大夫極細微的面部表情,都能給病人極大的影響。眼前他的健康,甚至於生命就攥在大夫手裡,他焉得而不敏感呢?中國有一個詞兒,叫做「醫德」。醫德是獨立於醫術之外的一種品質。我個人想,在治療過程中,醫德和醫術恐怕要平分秋色吧。

我把我的病情向鄒大夫報告清楚,並把手臂上的小紅點指給他看。他伸手摸了摸,號了號脈,然後給我開了一副中藥。回家煎服,沒過幾天,小紅點逐漸消失了。不過身上的癢還沒有停止。我從鄒大夫處帶回來幾瓶止癢藥水,使用了幾次,起初有用,後來就逐漸失效。接著又從友人范曾先生處要來幾瓶西醫的止癢藥水,使用的結果同中醫的藥水完全相同。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交替使用,起用了我的「拖病」的政策。反正每天半夜裡必須爬起來,用自己的指甲,渾身亂搔。癢這玩意兒也是會欺負人的:你越搔,它越癢。實在不勝其煩了,決心停止,強忍一會兒,也就天下太平了。後背自己搔不著,就使用一種山東叫痒痒撓的竹子做成的耙子似的東西。古代文人好像把這玩意兒叫「竹夫人」。

這樣對付了一段時間,我沒有能把病拖垮,病卻似乎要佔上風。我兩個手心裡忽然長出了一層小疙瘩,有點癢,摸上去皮粗,極不舒服。這使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拖病政策失敗了,趕快回心向善,改弦更張吧。

又由玉潔和楊銳陪伴著走進了鄒大夫的診室。他看了看我的手心,自言自語地輕聲說道:「典型的濕疹!」又站起來,站在椅子背後,面對我說:「我給你吃一副苦藥,很苦很苦的!」

取葯回家,煎服以後,果然是很苦很苦的。我服藥雖非老將,但生平也服了不少。像這樣的苦藥還從來沒有服過。我服藥一向以勇士自居,不管是丸藥還是湯藥,我向來不問什麼味道,拿來便吃,眉頭從沒有皺過。但是,這一次碰到鄒大夫的「苦藥」,我才真算是碰到剋星。葯杯到口,苦氣猛衝,我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解萬難,幾口喝凈,又趕快要來冰糖兩塊,以打掃戰場。

服藥以後,一兩天內,雙手手心皮膚下大面積地充水。然後又轉到手背,在手背和十個指頭上到處起水泡,有大有小,高低不一。但是泡里的水勢都異常旺盛,不慎碰破,水能夠滋出很遠很遠,有時候滋到頭上和臉上。有時候我感到非常膩味,便起用了老辦法,土辦法:用消過毒的針把水泡刺穿,放水流出。然而殊不知這水泡鬥爭性極強,元氣淋漓。你把它刺破水出,但立即又充滿了水,讓你刺不勝刺。有時候半夜醒來,瞥見手上的水泡——我在這裡補一句,腳上後來也長起了水泡——,心裡彆扭得不能入睡,便起身挑燈夜戰。手持我的金箍狼牙棒,對水泡一一宣戰。有時候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才只能刺破一小部分,人極疲煩,只好廢然而止。第二天早晨起來,又看到滿手的水泡顆粒飽圓,森然列隊,向我示威。我連剩勇都沒有了,只能徒喚負負,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是敗兵之將,不敢言戰矣。

不敢言戰,是不行的。水泡家族,赫然猶在,而且鼎盛輝煌,傲視一切。我於是又想到了鄒銘西大夫。

鄒大夫看了看我的雙手,用指頭戳了戳什麼地方,用手指著我左手腕骨上的幾個小水泡,輕聲地說了一句什麼,群弟子點頭會意。鄒大夫面色很嚴肅,說道:「水泡一旦擴張到了咽喉,事情就不好辦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在鄒大夫眼中我的病已經由量變到質變了呢?玉潔請他開一個藥方。此時,鄒大夫的表情更嚴肅了。「趕快到大醫院去住院觀察!」

我聽說——只是聽說。舊社會有經驗的醫生,碰到重危的病人,一看勢頭不對,趕快敬謝不迭,讓主人另請高明,一走了事。當時好像沒有什麼搶救的概念和舉措,事實上沒有設備,何從搶救!但是,我看,今天鄒大夫決不是這樣子。

我又臆測這次發病的原因。最近半年多以來,不知由於什麼緣故,總是不想吃東西,從來沒有餓的感覺。一坐近飯桌,就如坐針氈。食品的色香味都引不起我的食慾。嚴重一點地說,簡直可以稱之為厭食症——有沒有這樣一個病名?我猜想,自己肚子里毒氣或什麼不好的氣窩藏了太多,非排除一下不行了。鄒大夫嘴裡說的極苦極苦的葯,大概就是想解決這個問題的。可能是在估計方面有了點差距,所以排除出來的變為水泡的數量,大大地超過了預計。鄒大夫成了把魔鬼放出禁瓶的張天師了。挽回的辦法只有一個:勸我進大醫院住院觀察。

只可惜我沒有立即執行,結果惹起了一場頗帶些危險性的大患。

張衡,是我山東大學的小校友。畢業後來北京從事書籍古玩貿易,成績斐然。他為人精明幹練,淳樸誠慤。多少年來,對我幫助極大,我們成為親密的忘年交。

對於我的事情,張衡無不努力去辦,何況這一次水泡事件可以說是一件大事,他哪能袖手旁觀?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得知了這個消息,7月27日晚上,我已經睡下,在忙碌了一天之後,張衡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手裡拿著白礬和中草藥。他立即把中藥熬好,倒在臉盆里,讓我先把雙手泡進去。泡一會兒,把手上的血淋淋的水泡都用白礬末埋起來。雙腳也照此處理。然後把手腳用布纏起來,我不太安然地進入睡鄉。半夜裡,雙手雙腳實在纏得難受,我起來全部抖摟掉了,然後又睡。第二天早晨一看,白礬末確實起了作用,它把水泡黏住或糊住了一部分,似乎是凝結了。然而,且慢高興,從白礬塊的下面或旁邊又突出了一個更大的水泡,生意盎然,笑傲東風。我看了真是啼笑皆非。

張衡決不是魯莽的人,他這一套做法是有根據的。他在大學裡學的是文學,不知什麼時候又學了中醫,好像還給人看過病。他這一套似乎是民間驗方和中醫相結合的產物。根據我的觀察,一開始他信心十足,認為這不過是小事一端,用不著擔心。但是,試了幾次之後,他的銳氣也動搖了。有一天晚上,他也提出了進醫院觀察的建議,他同鄒銘西大夫成了「同志」了。可惜我沒有立即成為他們的「同志」,我不想進醫院。

在從那時以後的十幾二十天里是我一生思想感情最複雜最矛盾最困惑的時期之一。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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