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時我們是巨匠

很多小說家都喜歡電影。不只是喜歡,不少人也在想有一天自己也想當導演吧。

實不相瞞,我也是其中一人。甚至有拍不了電影,所以只好寫小說將就將就的時候。

雖然這只是我的想像,但我認為想拍電影的人,無論多麼有趣的電影都無法純粹地欣賞,總是不免以拍攝的角度來看,然後近乎找碴地吹毛求疵。可能會說這種話:

「難得的好題材,怎麼這樣拍,這一幕應該拍得更有速度感啊。」

或是,「搞甚麼嘛,這種像是打架的小兒科打鬥畫面。這裡應該大膽用特技替身演員才對,真是糟糕。」

最後還補上一句:

「如果我是導演,一定會拍得更棒。」

看到這裡,想必有很多人會覺得自己中槍了吧。

我就試著用這種調調,來吐槽最近看的兩大電影吧。那就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侏羅紀公園》和《巔峰戰士》。我得先聲明一下,這兩部片子都非常精彩,令人緊張到手心冒汗。正因為是如此的傑作,才有吐槽的價值。

首先是《侏羅紀公園》,劇情實在很無聊。我想是以小孩為中心的關係。但這類電影,從沒有一部像這次這樣,讓我覺得小孩的角色實在很礙事。特攝確實拍得很棒,算是看了也不吃虧的電影,但結果卻讓人覺得,只是把史蒂芬·史匹柏的《大白鯊》和麥克·克萊頓的《鑽石宮》混在一起重拍而已。

至於《巔峰戰士》,劇情也了無新意。導演是拍《終極警探2》的雷尼·哈林,劇情架構是一個普通男人在封閉的空間里對抗邪惡集團,所以這部電影把它命名為《終極警探3》也不為過。《終極警探》的高聳大樓,或《終極警探2》的機場,到了《巔峰戰士》變成了山,布魯斯·威利變成史特龍,如此而已。此外這部電影的賣點「動作」確實很驚人,但以「沒有特攝」來當廣告文案,我認為很狡猾。若真的對畫面有自信,相信「特攝無法呈現出這種張力」,就沒必要特地標榜沒有特攝吧。只要能讓人好奇「這究竟是怎麼拍的」就行了。更何況,拍攝手法畢竟與觀眾無關。

就這樣大肆吐槽了一番,不負責地批評別人的工作真的很爽啊。但若被反問,那你來拍拍看啊,我也只能支吾其詞地矇混過去。

老實說,我並非沒有拍過電影。高中時期拍了兩部。雖說是電影但也只是八厘米,而且片長只有十幾分鐘。

第一部是高一的時候,和朋友商量校慶文化祭要做甚麼,結果決定拍八厘米,想說電影上映後可以賺一點入場費。

問題是要拍甚麼電影?

「拍愛情片啦。」

同夥的一個女生這樣提議。她也很愛電影,知識也很豐富,將來想做電影方面的相關工作。實際上,她現在和老公兩人在經營影視製作公司,也曾一度將我的小說改拍成電視劇。

「咦?拍愛情片太難為情了吧。」

我這麼一說,她板起臉孔。

「拍電影就拍電影,有甚麼難不難為情的。」

然後她甚至熬夜把劇本寫出來了。我們男生看了劇本後,臉色一沉。裡面妝點了許多華麗橋段與矯情的台詞。若由凱薩琳·丹妮芙和亞蘭·德倫來演可能很適合,但我們自己演的話,看的人大概會吐吧。

因此我們要求,能不能改得輕鬆搞笑一點。結果她說:

「那就改成浪漫愛情喜劇片吧,像奧黛莉·赫本《第凡內早餐》那種的。啊,要不然愛情懸疑片怎麼樣?像《謎中謎》那種。」

說這話時,她眼睛閃著宛如少女漫畫女主角的光芒。我們只能沉吟以對:「嗯……」

「你寫個甚麼來吧。」

我們這群人里算是老大的男生在我耳邊說。我霎時驚呆了。

「叫我寫?寫甚麼?」

「甚麼都好,總之一定要把愛情片擋下來。不然你能說出這種台詞嗎?『沒有你,我一秒也活不下去』。」

「我沒辦法一臉正經說,會笑場。」

「對吧。所以你把劇本寫來。」

迫於無奈,這天回家我就坐在桌子前。折騰了很久寫出來的是,當時在電視創下高收視率的《必殺仕置人》 的惡搞版。故事很簡單,就是美女姊妹遭惡劣高利貸陷害,殺手念佛之鐵(電視劇是山崎努飾演)和棺桶之錠(沖雅也飾演)為她們復仇的劇情。台詞全為大阪腔,用極其低俗的連續搞笑來混時間,真是隨便到不像話的劇本。

「就用這個!」

翌日,老大看了這個劇本說。其他男生也都贊成。可是,這次換女生們反對。她說實在太低級了。被她這麼說,我也沒甚麼好反駁。譬如裡面有那對姊妹夜晚在街上拉客的橋段,這裡出現的台詞有「大哥,要不要玩啊?我會讓你很爽喔」,或是「一萬圓啦一萬圓,只要一萬圓就讓你快活似神仙喔」之類的。還有她們的其中一人臭罵放高利貸時,飆出這種話:「你這個老不修腹股溝癬!」

「可是這次的文化祭,我家人也會來。被他們聽到我說這種話,我就回不了家了。」另一個女生說。

最後以多數決表決。但男生人數比較多,結果是可預見的。我的劇本被採用了。

拍攝在星期六和星期天進行。因為大部分的預算都用在底片和沖印費,其他的事完全不能花錢,所以戲服當然自備,殺手念佛之鐵和棺桶之錠也穿T恤加牛仔褲。拍攝地點有朋友家、附近的空地和學校的會客室,就這樣湊合著用。小道具也是自己做。念佛之鐵扳開對方下顎骨頭的戲,想和電視一樣做成X光片的東西,特地下了工夫做頭蓋骨的模型。

至於最重要的演技,這實在沒辦法。表情要做到很到位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演得怪怪的,不是露出難以理解的羞澀笑容,就是表情不自然地僵硬。惡劣高利貸男欺負女孩的那場戲,兩個人還不曉得在傻笑甚麼。這離演戲實在太遠了。

除了演技很爛,事後的配音更是一塌糊塗。後制錄音時要看著畫面,把台詞和音效錄進去,但台詞稍長就只能看著劇本念。但例如「甚麼,這是真的嗎?」或是「事情的原委我懂了,交給我處理吧!」只是這麼短的台詞聽起來也像看著劇本念的,真是令人感到無力。然而很諷刺地,唯獨女生們發飆罵髒話的台詞特別有臨場感。尤其飆罵那句「腹股溝癬」氣勢磅礴,不管聽幾次都會爆笑。說這句台詞的女生後來哀怨了一陣子,直說「我嫁不出去了啦」。

就這樣,我們的第一部電影完成了。緊接著是試映會。但是看了完成的電影,我的心情很複雜。就如剛開始女生批評的,確實是一部低級的電影。不僅是台詞,許多動作也夾雜著不少下流的梗。比方說最高潮的處決戲,惡劣高利貸男站著小便時,殺手念佛之鐵襲擊而來,高利貸男頓時從股間尿出的尿,噴得像噴水池一樣高,將旁邊的圍牆濕成一塊黑黑的——這幕戲實在和「文化祭」這詞不搭啊。

然後到了當天,帶著戰戰兢兢的心情,我們讓這部電影上映了。因為怕良心不安,我們將入場費定為十圓的超低價。想說都這麼便宜了,應該不會有人大吵著退錢吧。

但是這部電影出乎意料地大受歡迎。雖然處心積慮做的惡搞橋段幾乎都以揮棒落空收場,但台詞的使壞度和猶如刻意的演技融為一體,呈現出一種奇妙的氛圍。觀眾竟然在完全無預期的地方大爆笑。最後那場令人掛心的站立小便,觀眾不僅爆笑還拍手。

當初原本只打算上映一天,結果第二天繼續上映,而且場次也增加了。儘管如此,每一場教室都擠爆了觀眾。

「我們搞不好是天才喔。」當時我真心這麼想。

這次的成功也給其他學生帶來很大的影響。很多人都開始想「明年來拍電影吧」。結果,到了翌年的文化祭,全校十一個班級里,居然有八個班級拍電影。

拍的作品,果然也大多是臨摹既有的作品,例如當時流行的《愛與誠》、《寺內貫太郎一家》、《龍爭虎鬥》等。尤其李小龍的作品特別多,其他好像還有兩、三部。

我們班今年也決定要拍電影了。在討論要拍甚麼時,我有點嚇到,因為幾乎所有人都主張:

「既然要拍,就拍正經一點的電影。」

不想再拍搞笑或喜劇的東西。

有個人說要拍像《個人教授》(La Le?on particulière,一九六八年法國電影)的作品。我聽了大驚,性愛場面要怎麼拍啊。

「雖然說是為了藝術,可是要說服女生吧。」

也有人認為不可能實現。

「用假人模特兒吧。這樣老師就不會發牢騷吧。」

老師可能不會發牢騷,因為用假人拍會變成搞笑或喜劇。

「那不然拍災難片如何?像《海神號遇險記》(The Poseidon Adventure,一九七二年美國電影)那種。」

「不不不,日本人還是要拍時代劇,就《七武士》吧。」

大家隨心所欲地亂說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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