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姊姊。大姊小學快畢業時,好幾個人問我母親同樣的問題:
「你家的大女兒,要去念哪一所中學啊?」
「這個嘛,要去念H中呀。」
母親每次都如此回答。H中是我們這個地區的市立國中。母親對於讓女兒去念這所中學不抱任何疑問。
他們聽了母親的回答後反應都一樣,先是一臉驚訝,然後露出「真的假的?」的懷疑眼神,接著這麼說:
「我還以為你會讓你女兒去念私立的呢!」
「私立的?不會。」
母親否定後,對方頻頻打量母親的臉,然後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啥?H中呀!這樣啊,哦哦,這樣啊。這樣以後會很辛苦喔。」
最後還擺出一臉同情的表情,然後轉身走人。
因為太多人問母親這個問題,母親終於忍不住問大姊,她的同學大多打算念哪一所中學。
「不知道。」
大姊如此回答。這時的她,只顧著蒐集舟木一夫 的照片,對其他事情漠不關心。
於是母親連忙向左鄰右舍蒐集情報。結果打算念私立中學的孩子,比想像中來得多。說到小孩的教育,母親向來只知道這樣罵小孩:
「別只顧著玩,好好念書啦!」
這樣的母親,對於左鄰右舍居然有那麼多小孩要念私立中學,簡直是一種文化衝擊。
忐忑不安的母親,於是找父親商量。
「公立的,程度還是比較低吧。我們家真由美,也讓她去念私立中學比較好吧?」
當時以修理鐘錶為業的父親,弓著背面向作業台聽母親這麼說,然後煞有介事地交抱雙臂,沉吟了半晌。
「公立的也無所謂吧。」
「是嗎?」
「嗯。中學念哪裡都一樣啦。關鍵在於自己努力用功。」
關鍵在於自己努力用功,這句話對不太想把錢花在小孩教育的父母而言,真是一句方便的藉口。原本母親還在煩惱,若讓大姊去念私立中學可能要花很多錢,聽到父親這句話也想開了。
「你說得對,要看自己的努力。那就叫真由美去念H中,在那裡好好努力用功吧。」
「對啊。就這麼辦,叫她去念H中。」
父母就這樣達成共識,於是大姊就去念了H中。
但父母並不知道,鄰居們之所以那麼說,並非單純只是因為H中的程度比較差,而是有更嚴重的原因。
那時,H中是個連愛哭鬼都哭不出來的惡霸學校。
根據大姊所言,搞出這種無法無天狀態的,是比大姊高兩個年級的學生們。後來這些學長姐們被稱為「恐怖的十七屆生」,他們的暴行真的很嚇人。打架是家常便飯,在鬧區被帶去輔導還算輕鬆平常,很多都是偷竊或恐嚇遭警方逮捕,還得勞動老師和家長去保他們出來。廁所經常瀰漫著煙臭味,走廊根本就是賭博場,體育館後方則是私刑場。甚至連老師也不斷遭到暴行。
因為是這樣的學生,所以他們迎接畢業典禮時,老師和校方人員都大大鬆了一口氣。但這些人,不可能因為是畢業典禮就當起乖寶寶。果不其然,典禮進行到一半他們就起身離席,不理老師們的制止而逕自走出體育館。他們衝上校舍的樓梯前往屋頂,發狂似的臭罵學校,最後還把旁邊懸掛的校旗拆下來,忿忿地把它撕碎。
不曉得是甚麼讓他們如此暴走,總之這「恐怖的十七屆生」害H中蒙受「品行低劣」的惡名。我父母第一次知道這個實情時,也深深嘆了一口氣說:
「早知如此,當初應該讓真由美去念私立中學啊。」
但儘管嘴巴上如此反省,他們還是決定把二姊和我都送進H中。他們究竟在想甚麼呢?看來他們可能是過了喉嚨就忘了燙的那一型吧,看到大姊也沒因此學壞,順利熬過了國中三年,可能想說也還好吧。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導致他們粗心大意,那就是H中的風評後來慢慢變好了。自從十七屆生畢業後,就沒再出現那麼惡劣的學生了。事實上我入學時,整個學校也沒有瀰漫那種險惡的氛圍,而且剛好碰上大阪萬國博覽會那年,受到社會風氣的影響,校內的氛圍也顯得很開朗。
不過十七屆生的餘毒,卻依然殘留在校園裡。有個老師走路總是拖著一隻腳,當我得知這是受到十七屆生暴行的後遺症,頓時嚇得背脊發涼。
就這樣,我也上了H中。剛開始沒甚麼事,雖然確實是品行低劣的學校,但習慣之後倒也不以為意。
可是就像天災一樣,人禍也有被遺忘的時候。就在「恐怖的十七屆生」這記憶終於快要從學校相關者的腦海消失之際,突然又出現了一批無可救藥的學生。他們被稱為「瘋狂的二十四屆生」。於是黑暗時代再度降臨H中。
而這個二十四屆生不是別人,就是我們這一屆。
通常要升上國三才會露出獠牙,但這一屆的太保學生早在國二就開始使壞。正因如此,這群人升上國三到底會變得多壞呢?光是想像就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升上國三換班時,我祈禱的不是換到「有正妹的班級」,也不是「不要分到班導是老太婆或糟老頭的班級」,而是「請保佑我換到一個平和的班級吧」。我的願望就只有這個,而且我是真心地祈禱。
當時的三年級總共有八個班,我被編到三年八班。這究竟是個怎樣的班級呢——我戰戰兢兢地走進教室。
開門一看,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已經到齊了。我飛快地掃視了一遍。霎時,我忽然覺得怪怪的。
教室里幾乎都是大家公認的不良分子,簡直像故意把二年級各班的問題學生,全部集中到這一班。而他們似乎非常中意這種情況,還在教室後面擺陣大肆慶祝。有些人甚至已經在玩花牌 。至於其他學生,有的雙手交抱、一臉嚴肅地坐在前方的座位,有的仰望半空。想到未來一年要在這個班級度過,也難怪一般學生會憂心忡忡。
這種狀況實在太悲慘,我甚至認為搞不好是校方的陰謀。如果把爛掉的蘋果,分別放進八個蘋果箱,結果會全部爛掉。所以把爛掉的蘋果集中在一個箱子里,這樣損害就只有一箱。若校方打的真是這種算盤,那他們就是判斷我是「爛掉也無所謂的蘋果」。雖然我也覺得應該不會吧,但想到我平常總是頂撞老師,就無法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性。
我的國中生活最後一年就這樣開始了,但在這種班級無法好好上課吧。果不其然,而且情況十分詭異。
首先,第一學期開始,整個教室就徹底分為兩個區塊。靠近講台的前半部是想上課的集團,後半部是完全不想上課的太保學生集團。即使老師正在上課,他們也不在意,有的打橋牌,有的看A書,有的討論要去哪裡玩。一星期後,教室後半部已然一副貧民窟的景象。我的座位算是中間位置,有一次聽到女生髮出嬌喘聲,回頭一看,兩個男生竟然把一個女生壓倒在椅子上,用咸豬手在她身上亂摸。這女生當然也不是正經的女孩,一頭捲髮染成大紅色,口紅也搽得很紅,渾身散發出嗆鼻的化妝味,是個怎麼看都像酒店媽媽桑的女學生。有個男生將她長及腳踝的裙子翻起來,當他察覺到我的視線時,一臉冷笑地對我說:
「你也可以來摸喔。」
我當然敬謝不敏。但後來我也屢屢目擊,他們稱為「團地妻遊戲」或「白川和子遊戲」的行徑。當時是日活電影公司拍攝成人電影的全盛時期。
這種狀況,老師們當然不會默許。剛開始,老師都會出聲制止他們。但過了兩、三個星期,幾乎每個老師都陷入死心的窘境,上課時盡量不看教室後方。其中也有老師如此拜託他們:
「求求你們,不要吵到聽不到我聲音。」
教數學的是位女老師,她極有耐心地持續勸告那些人,有一次因為實在受不了而大吼一聲:「吵死了!給我安靜點!」不料幾秒後,教室後方射來一把雕刻刀,就插在講桌的邊緣。發生這個事件後,她甚麼都不敢說了。
連老師都這樣了,更遑論班長,不可能管得動這一班。而且班長的遴選方式也很隨便。通常是選成績最好,且最有領導能力的人當班長,但這一班的遴選基準是:
「沒有進入太保集團,且身高最高的當班長。」
竟以這種理由敲定了班長。而那個人就是我。
不過畢竟是這種班級,同學們對我也沒甚麼期待,即使背上班長這個頭銜也沒甚麼負擔。但開會的時候,我當議長要決定事情時,那群上課中吵鬧的同學,相對的也比較安靜。
可是也並非完全沒吃到苦頭。有時我也會打從心底痛恨自己是班長,最慘痛的經驗是球類大賽發生的事。
球類大賽是升上國三後一個月左右舉辦的活動,項目有排球和籃球,大家一定要參加其中一項。
開班會時決定要參加哪一種球賽。這時發生了一個現象,一般學生集中在排球,太保學生集中在籃球。
為甚麼會這樣呢?個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