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獄者 陽光曬不到的世界

在北京站下車後,路平站在廣場展開雙臂伸懶腰。沙塵暴前的北京天空優雅地飄揚著透明塑料袋。他想:嶄新的生活來了。

這時,有個聲音硬硬地戳過來:「唉,你,身份證拿出來看一下。」

博大的北京,通過一位警察叔叔向他發出了第一聲問候。和其他人一樣,他在強大的威儀前,乖乖掏出了身份證。

路平飄蕩北京的生活,始於此。

把錢包證件每天壓在枕頭下睡覺,速食麵里泡雙匯火腿腸,插隊擠區間公交車,在臭氣熏天的公共衛生間里洗澡……所有該經歷的,他都經歷了。但像跨專業修學分,勤勤勉勉,卻未必見得不補考。

和很大一群北漂一樣,路平也住地下室,那是陽光曬不到的另一個世界。

左邊隔壁地下室住著一個年輕的男人。或許是受不了生存的殘酷,每天半夜會哀哀地哭,女鬼一樣。路平去砸門,裡面就消停一會兒,過半個小時,又哀哀聲起。那個男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他路過的小走廊里會飄著淡淡的「馬應龍」膏藥的味道……或許他一直在上火。

右邊地下室住著兩個上訪的老人。一個每天倔強地蹲在床頭用鞋子抽小人,另一個見路平路過,硬塞給他一份手寫的材料。卷邊的綠格紙,厚厚一打,圓珠筆寫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藍。兩個老人住了兩個月,然後走了兩個月,再回來的時候只剩一個人,一身縞素。

有天晚上,路平的房門被大力踹開,幾秒鐘內,拎著砍刀的人站滿了屋子。一個正方形的男人歪著腦袋瞅瞅路平說:「操你大爺的……不是他。」

一群人呼隆隆地來,又呼隆隆地走了。

出門的時候,方腦袋又回頭對路平說:「你也給我小心點兒……」

小心點兒?小心什麼?

路平坐下以後才開始有點兒小哆嗦,他繼續泡他的速食麵。床單上有個45碼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踩上去的。那個男人的T恤上印著林肯公園的大logo。

如果他是個喜歡聽林肯公園的社會大哥該多好玩兒。

路平和我聊起一個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在忽閃忽閃的燈泡下攔住他,豐滿的胸部幾乎貼著他,濕漉漉的香味像只小手,從耳後撓著他。女人搓著手,手心裡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對面站著。

她說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沒錢了,實在是沒錢了。

她說:「你來我屋,200元就行。」

他低頭側身擠過去,潮濕的地下室通道,滿牆的青黴。

她在背後弱弱地輕喊:「那你有多少?」

刻意壓低的嗓音里,有種委屈的嘶啞。他回了一下頭,猶豫了一下,似乎被那個聲音撩起了一絲生理反應,她乳溝間的陰影里藏著紅線吊著的小小護身符……路平到底還是走開了。

有一次,路平和我聊起這個女人,說:「聽說她的夢想是當個出人頭地的演員。」

我問,胸大嗎?漂亮嗎?

他沒直接回答,說:「後來在一個網路視頻里見過她……是個南方姑娘。」

趙雷當年和我一起在拉薩開過酒吧。很巧,他有首民謠就叫《南方姑娘》:

北方的村莊/ 住著一個南方的姑娘/ 她總是喜歡穿著帶花的裙子站在路旁/ 她的話不多/ 但笑起來是那麼平靜優雅/ 她柔弱的眼神里裝的是什麼/ 是思念的憂傷/ 南方的小鎮/ 陰雨的冬天沒有北方冷/ 她不需要臃腫的棉衣去遮蓋她似水的面容/ 她在來去的街頭留下影子芳香才會暮然的心痛/ 眨眼的時間芳香已飄散影子已不見/ 昨日的雨曾淋漓過她瘦弱的肩膀/ 夜空的北斗也沒有讓她找到黑夜的方向/ 陽光里她在院子中央晾曬著衣裳/ 在四季的風中她散著頭髮安慰著時光……

這是趙雷最出名的一首歌,唱哭過太多人。趙雷寫這首歌的時候,住在北京南城的一個大雜院里,物質上和路平一樣窘迫。那裡也有個懷揣夢想的南方姑娘,聽趙雷說她很漂亮。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趙雷這首歌,都讓我想起路平遇到的那個南方姑娘。

那個南方姑娘在路平第一天搬進地下室的時候給過他一隻水果,香氣四溢,但叫不上名字,聽說是她家鄉的特產。

她說:「你猜猜該怎麼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