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世事·人情 寂寂廖廖揚子居:揚雄

如果一個人看起來沒有內心衝突,沒有懷疑,沒有猶豫,在咱們看來,不是獃子,就是騙子。但據宋儒說,還有第三種,即醇儒。漢朝有位揚雄,一流的思想者,到了南宋,就給罵個狗血噴頭。如朱熹,便說揚雄見識全無,語言極呆,「甚好笑」。——程朱一派見不得揚雄的天才,按倒揚雄,才好給董仲舒這樣的醇儒張目。

揚雄確是個爭議人物。他的想法,時時首施乎孔老二端,他的行為,也在去就之間徘徊。想回家,不甘抱朴於貧賤,出來作官,又厚不下臉皮去干進。王莽篡漢,他先是被官司牽連,跳樓幾乎摔死,後又寫《劇秦美新》和《元後誄》,拍王莽的馬屁。這兩件事,後人批評最多,便是辯護者,也只是說不能以人廢言,他的著作自有價值,不得「與投閣之軀並朽」。當代學者則說王莽新政,自有理想主義的一面,揚雄美新,並非全是違心。這個道理,就高明了。

不過,揚雄和漢代別的讀書人還有點不一樣,便是和後來的王充這類極有頭腦的人,也不很一樣。儒生琢磨的事是入而修齊,出則治平,在漢代,治平尤是興趣中心。但盡觀揚雄的著作,實在看不出他對政治有深厚的興趣。他最下心血的《太玄》,自以為是可以和《周易》比肩而傳的,講的也不是什麼理想社會,而是世界圖景。這樣一個人,美新也好守志也好,未必就當成自己一生的大節。他年輕時寫過一篇《反離騷》,惋惜屈原的死,說人家孔子還曾去魯,老子還曾出關,哪能一棵樹上弔死呢?

揚雄是四川人,從小在家裡受窮。出來謀差,已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剛進京時,難免有點「燒包」,又是諷又是勸,以為自己的文筆果真能有功於當代。很快也就涼下來,在黃門郎的閑職上,一混十好幾年。他說話結巴,樣子又邋遢,熱鬧的官市,是不去鑽的,全數時間,只用在看書、訪學和冥想上。看別人混得好,有時也眼紅心熱,自忖沒有那等才能,只好拿黃老的話頭或自己的幻想來寬心。當然,幻想過後,眼前仍是一片名教勝地,不過他又有一種說辭,以為只有在戰國那樣的亂世,君主才會得一士如得一城般地重視英才,如今是太平年代,滿大街都是「士」,頭尾相連,也分不出什麼高下,「家家自以為稷契,人人自以為咎繇」,便如他老人家這樣的奇士,也顯不出特別。這樣一想,他便釋然。

他奇在哪裡呢?他說過這樣的話:「人最寶貴的是什麼?是智慧。」這和孔老,都去得遠了。孔子也講智,只是置於次要的位置,至於老子,則有著名的主張為「絕聖棄智」,以傻笑國為烏托邦的,黃老的治國術,更是以愚民為先務。揚雄倡智,雖談不上道古人所未言,畢竟是清新的風氣。而且他身體力行,對實際的知識,最有興趣。他留下的《方言》,是訪問了無數的外地人寫下的,一部空前的作品。他對天文地理之學廣有研究,後世的張衡,對他極為推崇。

這樣的人,是有可能給事實說服的,而不是以強辯勝於事實為有功。揚雄曾信奉蓋天說,有一回和桓譚在廊下曬太陽,日影從背上移開,桓譚趁機說,您看這日光的走向,分明不合於蓋天說,而符合渾天說。揚雄細思其理,從此改信渾天說。

以這樣的主張和實踐,他本來有機會開闢一種傳統。在東漢,這樣的事情似乎有些苗頭,至張衡而臻其極。慢慢地,這趨勢又重新沒入主流,而揚雄,醇也罷不醇也罷,仍給奉為儒學大師,《太玄》也入了玄學一門。追求事物的知識,再也沒有成為潮流,零星的例外總是有的,也只是零星。古代學科尚未分化,我們看哲學史與科學史,有多少人物同時出現在這兩種史中,便知主流知識結構的大概。

有一次,揚雄向黃門署一個做渾天儀的老工匠請教天文之事。老工說,我從小做這儀器,但隨尺寸法度,不明白裡面的道理,到了七十歲,才想通一點,然而馬上就要死了。我兒子也學此藝,也當如我,至老才明白,等明白的時候也就該死了。揚雄代表的趨向傳而無統,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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