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世事·人情 誰使祖龍繞柱走:荊軻

荊軻刺秦,到底是出於公憤還是私恩?

秦與關東諸國的戰爭,本質上是價值觀的戰爭。魯仲連議論說,六國尚禮義,秦國尚首功。——所謂首功,便是以斬首的數目計功量爵。商鞅變法,設爵二十等,斬得一首賜爵一級(「首級」這個詞便是這麼來的)。六國人對這種做法很看不起,但並沒有自己的辦法來建立如秦軍那樣的精兵。那時關東流行民氣論,縱橫家辯談,也每以人心為辭,但民氣既不可恃,春秋以降幾百年連環征伐在人心中的不良後果,也正由六國來獨享。

軍事而外,秦國的社會是高度組織的,六國是散漫的,秦國是單純的,有一致的意志,六國是紛亂的,以彼此拆台為得計,秦國重實務,六國拘於舊禮,——古老的價值觀已從內部破碎,再也不能使人們團結起來了。總之,秦人是堅忍的,關東人是腐敗的,秦國是戰爭機器,六國是花花世界。

楚國本來是有可能領導抗秦戰爭的國家,但它新進的身份,一直為傳統的大國瞧不起。它從齊國和三晉那裡得到的支持很少。秦兵打來時,這邊還在爭奪「文化優勢」,戰爭的結果不問可知。燕太子丹也算是個圖強的人了,使出刺殺這樣的下計,說明事已不可為。看不到希望,就只好幻想了。

司馬遷《刺客列傳》,在曹沫之後,荊軻之前,還有專諸、豫讓和聶政,這三人的行刺,都出於私人的恩義,所以後人視他們為勇士,為義士,而不為烈士。劫齊桓公的曹沫,是為荊軻所效法的。但曹沫利用齊桓公和管仲的仁信,有一點欺人以方的味道。

古書《燕丹子》,對秦廷上發生的事,有與《戰國策》不一樣的描述,說荊軻已經制住秦王,但中了秦王的詐術而敗。《燕丹子》中的一些事不大可信,是以司馬遷不採。但有一點,確如柳宗元所說,「秦王本詐力,事與桓公殊」,荊軻就算能逼令秦王許諾,也毫無用處;而即使殺一獨夫,太子丹設想的秦國內亂,也不大可能發生。

而燕太子丹沉浸在幻想中已經好幾年了。那麼荊軻呢?他留下來的言論很少,其想法不好猜測。他說服樊於期出借腦袋,以報仇為義,——很難說那個時代有沒有公仇的概念。上古流行復仇,但限於血親和私誼之內,所謂父仇不共戴天,交遊之仇不同國,「天下之仇」的概念,沒有建立。當然這不意味著那時沒有公義,只是還模糊得很。

至於報恩,完全是私人的動機。所以後人也有小看荊軻的。刺帝是可駭的舉動,特別是在天下粗定之後看來,所以也有厭惡荊軻的。揚雄便不許以義,司馬光更是說他「懷豢養之私,不顧七族,欲以尺八匕首強燕弱秦,不亦愚乎」。在司馬光看來,燕太子丹的陰謀,本就是輕謀淺慮,給自己的國家惹禍。

但是,一劍之任,以當百萬之師,須臾之間,可解萬世之恥,這樣的幻想,人往往有之(司馬光除外),是以陶潛要詠荊軻,魯迅會做《鑄劍》。《鑄劍》中有句歌辭,「我用一頭顱兮而無萬夫」,在我看來,也可為荊軻的寫照。

將普遍的衝突化為個人之間的戰爭,乃是古人習見的想法。易水唱別,固是高潮,總是意氣感激的成分為多;唯當懷匕西去,迢遞千里,一路上所見所感,紛紜而至,而未改其衷,個人的意志,原來也可以這麼可怕。所以詠荊軻的詩篇雖多,我獨喜賈島的兩句:「我嘆方寸心,誰論一時事?」

其餘也有嘆他的,贊他的,嘲笑他的,惋惜他的。有意思深些的,如晚明的陳子龍,有淺些的,如盛唐的李白。古人心事不可知,說來說去,只是詩人自己的念頭。

漢初的人,一提到秦的速亡,就欣欣得意,好像關東的精神,真有什麼力量,六國的後人,竟終能以三戶亡秦似的。其實秦亡只是由於自己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它的制度,制秦一地足矣,要籠罩這麼大的新國家,立刻就要綻裂,而他們剛剛得志於天下,先是不情願改變,後是來不及了。漢雖覆秦而實繼秦。但一開始的時候,畢竟去六國不遠,所以各種各樣的人士,都有一點容身之地。司馬遷若遲出一二百年,大概也要化而為班固,也不會給荊軻做什麼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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