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陀氏作品片段 之二 《白痴》片段

「能為您效勞嗎,尊敬的公爵?您現在……召見我了?」列別傑夫沉默一陣後問道。

公爵也沉默一分鐘後才回答:

「嗨!好吧,我想跟您談談將軍……關於您被盜……」

「怎麼?什麼被盜?」

「得了,別裝糊塗了吧。啊,我的上帝,盧基安·季莫費奇,發什麼演戲瘋哪?錢,錢,那天您丟了四百盧布,裝在錢包里的。您去彼得堡那天早晨來我這裡說的,您明白了嗎?」

「噢!關於那四百盧布哇,」列別傑夫拉長聲音道,彷彿恍然大悟,「謝謝關心,公爵,您的關懷叫我受寵若驚……不過,錢已經找到了,早就找到了。」

「失而復得!嘿,謝天謝地。」

「您心腸真好,確實四百盧布不是件小事兒,尤其對一個可憐的人來說,靠艱苦勞動為生,還得養活一大家子……」

「不說這個!」公爵大聲說,很快接著剛才的話茬,「我很高興您找到了,請問這錢您是怎麼找到的呢?」

「再簡單不過了,錢包在我放外套的椅子底下。顯然錢包從口袋滑落到地板上了。」

「怎麼,在椅子下?不可能,您對我說過您找遍了各個角落,怎麼偏偏首先應當找的地方卻不瞧呢?」

「事實上?我瞧過的。我記得很清楚確實瞧過的!我四肢趴地,雙手在椅子下摸過,甚至把椅子挪開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什麼也沒看見,空空如也,地上比我手上更空無錢包,儘管如此,我再次摸著尋找。人一旦非得找回什麼不成時,通常極小家子氣的……何況損失巨大而痛心時更不用說了:什麼也沒見著,到處空空如也,儘管如此,還是查看了十五遍哩。」

「這就算了,但到底怎麼回事呢?……我仍舊莫名其妙,」公爵呆若木雞地咕嚕道,「先前空空如也,是吧,那地方您尋找過的,可一下子錢就在原地找到了,是不?」

「是的,一下子在原地找到了。」

公爵神情古怪地望著列別傑夫,突然問道:

「將軍?」

「將軍怎麼啦?」列別傑夫假裝不明白。

「嗨,我的上帝,我問您呢,您在椅子底下找回錢包時,將軍說什麼來著。之前,你們倆一起尋找的呀。」

「之前,是的。但這次,坦白說,我故意沉默,情願讓他不知道。我自個兒找回了錢包。」

「為什麼?錢沒丟嗎?」

「我查了一下錢包,分文不缺,連一個盧布也不少。」

「您本該來告訴我一聲。」公爵若有所思地指出。

「我怕打攪您,就個人而言,怕損害您本人的印象,也許特別良好的印象,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況且我自己,也裝得什麼也沒找著。在肯定錢數完整無缺之後,我把錢包關上,重新放回椅子底下。」

「為什麼?」

列別傑夫哈哈大笑,搓著雙手回答:

「不為什麼,因為我想深入調查。」

「這麼說,錢包一直還在那裡,從前天?」

「喔,不,只放了二十四小時。喏,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希望將軍也發現錢包,因為我心裡想,既然我最終發現了錢包,為什麼將軍視而不見椅子下那麼顯而易見的物件呢?我好幾次挪動椅子,甚至把椅子換了方位,使得錢包特別顯眼,但將軍硬是沒注意到,就這樣持續了二十四小時。現在明擺著的,將軍非常心不在焉,叫人根本摸不著頭腦;他聊天,講故事,說笑,突然沖著我發火,弄得我莫名其妙。最後我們一起走出房間,我故意讓房門敞開著,他畢竟動搖了,看上去想說點什麼,他為裝有一大筆錢的錢包擔憂,但突然怒火中燒,什麼也不說了。我們剛上街沒走兩步他就撇下我,自個兒到街對面去了。直到晚上,我們才又在咖啡廳會面。」

「說到底,您究竟取回錢包沒有?」

「沒有,那天夜裡錢包在椅子底下消失了。」

「那麼現在錢包在哪裡?」

聽到這句話,列別傑夫猛地起身,站得筆直,樂呵呵地望著公爵,笑著回答:

「在這裡,錢包一下子到了我外套的下擺里。喏,瞧,瞧,您瞧哇,請摸摸。」

不假,在外套左口袋前下方明顯有個包的形狀,摸上去立刻能識別是個皮錢包,肯定是口袋開了窟窿滑進去的,夾在衣里和衣面子之間。

「我把錢包抽出來查過,四百盧布分文不缺。我又把錢包放回原來的地方,從昨天早上我就這樣讓錢包裝在外套的下擺里,我帶著它散步,盡硌我的腿呢。」

「您毫無察覺?」

「我毫無察覺,咳,咳,咳!請想想,尊敬的公爵,儘管問題不值得引起您特別注意,我的衣袋一直完好無損,突然一夜之間,破了個大窟窿!我想弄個明白,查看了破口,覺得有人肯定用了小刀開口子,這幾乎不像真事兒!」

「將軍?」

「昨天他整日怒容滿面,今天老樣子,怒氣沖沖。有時他仰天狂笑,抑或啼笑皆非,然後怒不可遏,叫我著實害怕。我呀,公爵,畢竟不是軍人嘛!昨天,我們一起待在咖啡廳,不知怎麼我的外套下擺湊巧鼓鼓囊囊甩在眾目之下,特別顯眼,將軍對我惱了,面有慍色。他已經好久沒有正眼瞧我了,即使不是喝得醉醺醺或不是動感情,但昨天他直勾勾盯視我兩次,令我不寒而慄,背心直發冷。不管怎麼說,我想明天把錢包的事了結,但今天晚上我還得跟他在咖啡廳廝守一陣。」

「您為什麼要這般折磨他?」公爵大聲問道。

「我沒折磨他呀,公爵,我可沒折磨他,」列別傑夫趕緊反駁,「我真心喜愛他……並且敬重他。您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現在他對我來說彌足珍貴;我比以前對他更有好感了!」

他說此話的語氣非常認真,態度極其真誠,公爵聽了很生氣。

「您喜愛他,得了,您這樣是折磨他呀!明擺的嘛,他想方設法讓您找回錢包,為了引起您注意特意把錢包放在椅子底下,放在您外套夾層里,他以此向您表明他不想跟您做手腳,但質樸地請求您原諒。聽著,他請求原諒哪!因此他希望您顧全面子,他相信您對他的友情。而您卻把這麼個謙謙君子糟蹋得這副樣子。」

「謙謙君子,謙謙君子,公爵,」列別傑夫重複道,目光閃爍,「惟您,高貴的公爵,才有真知灼見!為此,我對您忠心赤膽,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言為定!我現在,此刻,就說找回錢包了,不是明天,喏,這是全部現金,請拿著,高貴的公爵,請保留到明天。明天或後天,我再來取回。」

「但慎之又慎,千萬不要直通通沖著他說您找到錢包了。讓他看見您外套下擺里沒有東西就行了,他就明白了。」

「是嗎?對他說我找到丟失的錢包不更好嗎?裝作什麼也沒覺察到不行嗎?」

「不,」公爵沉思著說,「不,現在太晚了,那樣太危險,真的,您最好什麼也甭說。對他親切點……但……不要太過分……您知道……」

「我知道,公爵,我知道,是說,我知道很難執行,因為要辦好此事非得有您的心腸不成。再說,我現在還生氣哩,他有時對我也太傲慢了。他泣不成聲地擁抱我,可一轉眼卻又侮辱我,對我冷嘲熱諷,無所不用其極。得了,我收拾好錢包,把外套的下套擺故意放在將軍的面前。唉!唉!再見吧,公爵,打攪您了,驚動您了,我想說……」

「行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保持沉默,一如既往!」

「少說為好,少說為好!」

儘管事情已了結,公爵依舊沉默寡言,甚至更一言不發。他焦急地等候第二天跟將軍見面。

——《白痴》第二卷第二二八至二三二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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