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到大別山去

王政委在天台山下遇見我,照例是啞聲呼喊,我隱約地感到有人在喊我,就回頭,發現是王政委。王政委是我給他取的外號,他身高約一米五五,寬臉,倒八字眉,眉心尤寬,板牙醒目,黃。王政委特別喜歡穿黑色深統雨靴,軍綠褲子塞進靴統,背手在田野散步,彷彿是一個政委在進行一個重大思考。王政委是一個炊事員,他的重大創舉是發明了狗條,就是他把饅頭捏成黃瓜形狀蒸熟向我們發售,取名曰狗條,吃的時候別有一種風味,較之老式的長方形與圓形饅頭都有味道。王政委說話喜歡先來一個開場白:個板板地。這話是學武漢人:個斑馬地。我至今也沒有弄懂它的要義。王政委個子矮,智商超一流,弄吃的有很多絕活,輪上他值班去開小灶,他會給很多的油你炒菜,讓人覺得他有一種大將風範,他精明,外表則純樸得要命。

有一年冬天,我們在大王湖勘探,王政委跟著我們一起,我們一起到村裡去搞吃的,他的方法比較多,他有一手絕招,會打狗,昨天我們去村裡,他轉來轉去,手裡拿了吃的,跟一條黃狗混熟了,帶著黃狗到比較偏僻的地方,抬腳迅猛朝狗鼻子一踢,黃狗不出一聲暈倒,我和老六趕快拿出蛇皮口袋裝了狗,扛起就跑。

回到駐地,帶上工具划船去湖心島,那裡有我們一台鑽機,他們休假了,只有一個人值班。在這裡做狗肉,農民找不到。但是,王政委以功臣和專家自居,就君子動口不動手了。在湖心島背風的坎下面燉狗肉,那味道真香啊,石頭架起的鍋,島上柴草多的是,王政委指示我們,濕的柴不能燒,煙火太濃也會暴露目標。狗肉燉好的時候,月亮出來了。可惜,我們帶的酒是鄉下小賣部打的,多少兌了些水,不夠烈。終究是有酒有肉,吃了很長時間白菜幫子的舌頭都像腳板樣沒知道覺了,猛的有了肉,直讓人想歡呼喊叫。喝酒,吃肉,我們狼一樣的快樂在湖心島。

一覺醒來,快中午了,宿舍里熱水冷水都沒有,該王政委打水的,他還睡著不起床,他居然享福得像個老爺,這讓我們特別憤怒,我們得對他施一點家法,四個人上去抓住王政委褥子四角把他抬到門外擱在地上。冬天的夜裡,打了一層霜,湖畔是潮濕的,霜下面有一層薄薄的冰,王政委光腳丫子不敢起來,於是,他就繼續蒙頭大睡。這令人氣憤,我們都一起想法子,一時間就想出好多法子:有叫把他抬到廁所邊上去的,尤其要擱在女廁所邊上,臭氣會熏得他睡不著;有叫把他抬到湖上的放鴨排上的,讓他在湖裡漂呀漂,漂到長江去,順江去到大海;有叫抬到食堂角落裡,那裡野狗特別多。王政委是個旱鴨子,夏天才剛開始學習狗趴式游泳,我們決定把他抬到放鴨排上去,讓他孤伶伶地漂在湖上,漂在江上,漂在海上。

就抬著走,沒想到一拐彎就碰見圍墾區書記,他問我們:怎麼啦?抬的是誰?誰也沒有想到會碰見書記,我們深怕王政委告狀,這是人樁俱在,書記這麼一問,嚇得我們險些把王政委一扔就跑,圍墾區書記不認識我們,我們則認識書記,他總是作一些形勢報告,有時候不作報告也坐在台上。碰到了書記,問話了,得答話,都不說話不行,他會懷疑我們幹壞事,告到我們書記那裡去,那很可怕。我說:我們出了一位傷病員,他是干工作累倒的。書記就馬上說:那……趕快送衛生所!趕快送衛生所!說著書記伸過手來,欲揭王政委的被子,這時候,我們四個人都知道要幹什麼,就抬著王政委飛也似的跑,邊跑我邊說:我們去衛生所了!跑出大約五百米遠,那裡有棟平房,拐了過去,估計書記看不見我們了,我們嚓地繞過去,從平房的另一頭又轉回來了。這樣實際上是我們抬著王政委跑了一里多路,他享受得要死,而我們抬著他受累還要承擔驚嚇,誰懲罰誰?

我們累壞了,抬著一個人健步如飛,手臂酸得要命,依然把王政委擱回床上,這樣一個打霜的冬天早晨,我們大汗淋漓,伸手揭開王政委的被頭,他在裡面正樂得合不攏嘴!是吧,原來要懲罰他,卻累得我們不行,豈不是懲罰我們?王政委這麼樂,他咬著牙關笑呢,就笑得嘰嘰地響。見他個鬼,我得想一個法子來治他。我四處一看,牆角有一捆麻繩。我說:有了,我現在看你笑,待一會就要你使勁地叫!於是,將王政委的手、腳都在被子裡面擺直,然後就連鋪板、被子和王政委一起五花大綁,綁得他紋絲不能動彈。王政委開初沒有什麼,他還是笑,但過一會,他不笑了,他開始皺眉頭。然後,王政委扁起嘴巴用下唇壓住上唇吹氣,使勁吹,吹得「不不」地響。王政委的眉心上面那一塊痒痒起來了。這種癢非得撓撓,但是王政委的手綁住了,他想吹氣撓癢,卻不行。他終於開口求饒了,請我們幫他撓一下眉心。可是,我們輪番伸過手去,卻都不撓到他的眉心,他滿心期望我們把手撓到他的眉心上,手卻在約有一寸距離的時候停了。王政委就使勁往上抬頭,試圖將眉心撞到手上,這個圖謀沒有得逞,大家都非常機靈,他一抬頭手也抬起來了。王政委臉上痛苦的紋路就如百年蒼松。他咬緊牙關,啊啊地使勁喊,喊也不能撓痒痒,他又求情,但想想他害得我們把他抬著一路飛跑就來氣,於是,決定只給他撓周邊而不撓眉心。於是,指尖就在他的眉梢、鼻尖和腮邊走,偏不挨到眉心上,王政委就使勁扭頭,還是想讓眉心撞到手指上,這都枉想。王政委最後求情答應給三包煙我們抽,掂量一下,覺得可以平衡了,就給他解繩子。

剛解開繩子,外面有人來了,邊走邊問:地質隊的住在哪一棟?

我到門邊去一看,不好,衛生所的醫生來了。我趕緊把門一關,轉身衝過去按住正欲起來的王政委,說:媽的壞事了,醫生來看你了,你一定要將病假裝到底。王政委是裝病大師,他把頭髮撓兩撓,就篷起個雞窩,接著往枕頭下面一扒,扒出一張「風濕止痛膏」(我們通常用來補褲子的),啪的往臉上一貼,然後躺下去,微微閉上眼睛,開始間斷性地拉搐嘴角……一個大病號就誕生了。

醫生來了。書記去了一趟衛生所,沒見著我們,就怪醫生剛才關了門,否則那麼重的病號不可能不進衛生所。醫生受了批評心虛得很,因為他剛才跟護士小姐在裡屋聊天,那裡有個檢查身體的屏風,擋著外面看不見。於是,他就背起藥箱顛顛地跑來了。這叫送醫到工區宿舍,做一線工人的貼心人。

醫生姓馬,馬醫生一看躺著的王政委,就放下巡診箱,從白大褂裡面抽出聽診器,準備診斷,我喊了一聲老六,老六就去搬條凳,我再跺了一下腳,王政委開始說糊話,他的手不停地動彈,迷迷糊糊說著一些糊話,剛剛鬧翻天的宿舍忽然氣氛緊張起來,馬醫生如臨一級戰備。

條凳,我說。老六把條凳送過去,馬醫生就坐到條凳上,掀開被子一角,把聽診器探到王政委的胸脯上,這傢伙從來都是光膀子睡覺,這倒方便了醫生。

通常情況下,醫生一來他的箱子就要大亂,老六將條凳一送過去,就彎腰打開巡診箱,他首先把膠布一把抓去,老六這小子心太黑了,邊上的幾個就不讓了,手都集中到藥箱,紅藥水、枇杷止咳露、牛黃上清丸、草珊瑚含片、十滴水、風油精、仁丹……一掃而光。這回我是下手晚了,我看準了一盒谷維素,它是有益於植物神經的,前次打獵槍響震了個耳鳴,吃它是有效的。再看老六,他抓了一大抱葯,末了竟把醫生的體溫計也抽走了,我剛想說體溫計不能拿……但老六轉身就跑了。

王政委的糊話分貝越來越高,他說著糊話又不停地動彈,弄得馬醫生好不緊張,我看見馬醫生額頭有一些汗珠,我估計這主要是王政委的糊話弄的。糊話是發高燒的癥狀,王政委學著電視專題片裡面的情節說糊話,連我開始都沒聽懂,過一會兒,我才聽清楚:別管我……我沒事……工程要緊……我決不下火線……這傢伙,我忽然有點擔心起來,裝裝病把醫生蒙過去算了,這麼裝下去越裝越象那麼一回事了,到時候怎麼收場呢?王政委根本就不發燒,昨天晚上我們到農村邊上打了一條野狗,他吃了一條後腿加一大瓷碗燉蘿蔔,我們是用狗肉燉蘿蔔。

馬醫生收起聽診器,他去找體溫計,沒找到。馬醫生疑惑地抬起頭,特別知識分子地說:請問有哪位同志在使用體溫計量體溫嗎?哪有啊?老六拿走了,我看著他拿走的,但我不能說,我們都搖頭。馬醫生見狀有一些急,他掏出手帕揩一下額頭,想想說:我去一下衛生所,稍等一下……啊,稍等一下。馬醫生說著匆匆出門了,王政委霍地一下挺起來。

個板板地,怎麼辦?王政委說。

將病假裝到底。我一把拎起腳邊的開水瓶,咕咕咕地倒了一瓷缸開水,遞給王政委:這水喝下去,至少增溫一度。然後,我一把扯下王政委的洗腳毛巾,倒上開水,使勁一擰,揉成團,掀開被子,說:王政委,胳膊抬起來。王政委聽話地抬起胳膊,我把燙毛巾往他胳膊窩一塞。

使勁夾住!我說。

王政委使勁一夾。唉喲……噢!他殺豬般地叫起來。

我說:別叫啊,還有另一邊。我又扯了一條王政委的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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