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朵「魚」 兇猛鮁魚

喜歡鮁魚,因它看上去很兇猛。印象中,有一款美國轟炸機彩繪成鮁魚的模樣,我以為此非熱愛動物,且是暴力美學的一種呈現。鮁魚頭尖,牙利,閃著深藍色的冷光,想像它在海里對小魚兒施暴,定然是海中的一個小霸。

鮁魚的學名為馬鮫魚,近海的一種兇猛魚類,職業殘食小魚。它長的流線形,感覺魚雷就是仿照它的體形設計,偏冷的深藍色,在海水中有很好的掩護。記得2002年,我搬到北京東郊的通州八里橋不久,在八里橋市場看到了鮁魚,大約剛上市,鮁魚泛濫,價錢便宜,二元五角錢一斤。鮁魚一根大刺,小刺不多,身體的肉十分結實,以前在韓國料理吃過燒烤的鮁魚,去了頭尾的身段,當時以為此魚價格不低。

很便宜的鮁魚,而且是海魚,在滿腦子菜農思想的我看來,把它做好了,簡直是受益無窮。再說,我也一貫認為,能把普通且便宜的菜肴做好,那是一種功德。可以自個獨自品飲,亦能待客,尤待客時可以炫耀,像能將普通的文字組織成錦繡文章一樣,普通菜做得味道好,必有超人修鍊。所以舊時食家,會有一兩家常菜的絕活。

鮁魚肉纖維粗,圓滾滾的鮁魚,熟後魚肉一層層的,一根主刺外加幾根肋骨之外,再無小刺,北京人稱此為蒜瓣肉。北京人喜歡蒜瓣肉,因為沒有那小刺密布的繁難。蒜瓣肉啊,北京人大聲招呼著,如同南方人說,此魚鮮啊!南方人吃鮮,要麼極鮮,要麼極陳,不喜歡中間地帶的魚。鮮則是活蹦亂跳的魚,鮮活的魚清蒸了,魚極鮮。設若沒有活蹦亂跳的魚,用鹽將魚腌起,晒乾,做干鹹魚吃,也為一種方法。在鮮陳之間飄擺,南方人的味覺,味域最為寬廣。北京人似乎樂於接受中間地帶,不那麼鮮,不那麼陳,差不多就可以了。那麼,從渤海捕撈起來的鮁魚,冰凍了,運到北京市場,新鮮略打折扣,然亦非陳魚。

但是,鮁魚非善類也,如做不好,它的肉質會如鋸末般粗糙,味同嚼蠟。有所得,便有所失,獲得了蒜瓣肉,就不可以再圖其他。或者這麼說,鮁魚天生糙質,故無論如何亦珍貴不起來。看它鋒利的牙齒,只道它非凡地武裝了自己,未曾思考鮮及他類。想吃我嗎?我很糙,設若鮁魚真的能夠這麼說,那真是活出一份埋然。

初始,對鮁魚進行紅燒,或燉,皆不適當,紅燒難以入味,燉則可能散亂,天生不思進取的鮁魚就是這樣。所以,我毫不懷疑它淪落到兩元五角一斤的理由,你從大海而來,為什麼要向一隻蘿蔔看齊?腦海里,只是那麼閃了下這樣的念頭,就不再亂想,世界任何非凡的高樓大廈,都是普通的石子和水泥構築,誰也不會拿玉石去砌一座大廈。

不可以入味么?先清理好了鮁魚,瀝干水分,裝入大碗,倒入老抽醬油,擱入薑絲、蒜瓣將鮁魚腌起來,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設若一天也行。事前腌制過的鮁魚,入味的情況大為改觀。從醬油中取出鮁魚,再瀝幹了,以文火細煎,火愈細,時間愈長久,最好。煎至鮁魚兩側都呈咖啡色了,再淋料酒、醬油、醋和蔥姜蒜等,燜上一會兒。

洗了鍋或換一鍋,煉了油,擱花椒和薑絲,爆炒一碗新鮮辣椒絲,八成熟再放入鮁魚鍋中合炒一會兒,起鍋。如此紅燒的鮁魚,便完全地入味了,或者仍不那麼入味,吃鮁魚時,用筷子夾下肉來蘸了湯汁吃,味道就絕然的不同,如將平凡日子的索然寡味注入如奔走春野的澎湃激情。當然,此間的火候應掌握好,不可以太粗心大意,常人做不好普通菜的原因在於材料的普通,往往粗心大意,隨意為之,未曾有過精心設計或熟慮式思考,造成人生許多時間裡美味缺失,甚而減少對人生的熱情,此乃不能不引起注意。

我足足練習了半個月時間,終於將紅燒鮁魚的工藝固化下來,讓我有如攻克一個世界性難題那般快樂。此後,常用醬油腌三兩條鮁魚,擱在冰箱里,凡一想起紅燒鮁魚,就將鮁魚取出來,細火文煎,佐以青椒絲、姜蔥蒜等。也因為那一段時間,我為採訪的黃州中學不能成書感到無限苦惱,我的以前設計的主題為「仁慈與關懷」,在黃州中學,花了三四個月的時間採訪。那陰雨綿綿的黃州,長江和上巴河,巍峨的大別山,遙遠的南方鄉村與夢想,我一度極端失落。

有什麼能夠與烹制鮁魚相比可以充填空虛時間呢?事實說明,鮁魚是一個十分好的載體,它可以搭載許多想像,或夢。攻克紅燒鮁魚,我思考著如何將鮁魚燒烤起來,設若鮁魚燒烤得好,天哪,那該多麼有趣啊?我仍然將鮁魚用醬油腌了,且在醬油中再添加了辣椒粉,以便讓辣味進入到鮁魚的肉質內去。腌透了鮁魚,或者鮁魚的確很難腌透,然而它的肉質淺層已經入了醬味,乏味的鮁魚便不復存在了,將鮁魚架起來燒烤。

一般來說,用微波爐烤是一種好辦法,我則喜歡明火燒烤。燒柴、燒木炭已為奢侈之舉,縱是燒木炭還能夠進行,我覺它的可持續性值得置疑。我建議用電爐燒烤,電爐簡單省事,有電就能燒烤。

電爐燒烤有恆溫的優點,恆溫的燒烤,它的品質味道上佳。烤鮁魚,在爐子擺上一個鐵絲架,串好鮁魚輕輕翻轉來烤,漸漸烤出焦香,鮁魚約有五分之二的肉層都焦香了,內裡面也就熟透。烤時,抹上一些甜麵醬,就有海派的風味,這與韓國和日本料理亦近同。只是現在的室內燒烤不大好辦,顧忌重重,那會將房子熏出一抹鮁魚氣來。也許,駕車到郊外去燒烤頗為妥當,我以為帶上鮁魚仍不失為一個好選擇。

我一直很想到海邊去學習燒烤鮁魚,去到渤海灣,看著大海,天藍日麗,風中有海鷗飛翔。在某個海礁群中,背著風架起火,邊看漁帆點點,邊喝著酒,邊吃著燒烤的鮁魚,講一點人生中的感悟或者嚮往,這也是一種快樂。甚至,自己帶了海桿,親手從海里釣起鮁魚來,鮮活的鮁魚,燒烤了,或者清燉,品酒吟詩,給歲月留下一點紀念。

我在思考著鮁魚做法,不曾想到南國的一位朋友他也跟我一樣,而且花費的時間比我多多,一日他到京來,給我親手表演了紅燒鮁魚。他的燒法,則為南方燒法,煉油炸了花椒和薑片,再擱入鮁魚,鮁魚去了頭尾,很美的中間一段。兩面文火細煎,倒了致美齋的老抽醬油紅燜,擱了一根大蔥和一撮香菜,燜也是用的文火。快收汁時,切了西紅柿擱入鍋中,又用西紅柿與鮁魚燜若干時間,然後取出鮁魚,其他配料皆扔了去。如此紅燒的鮁魚,味道中偏酸,然香氣逼人,則又讓西紅柿吸走了鮁魚身上的油,這樣紅燒的鮁魚亦不顯得油膩。

朋友的紅燒鮁魚給我一個啟示,一條魚的做法,包括了一種思想,如果這條魚隨便紅燒了,顯得簡單粗暴,並且按照常規的貫性和隨大流的味道行走,它叫人少了一些品飲的激情。

大約心裏面有這樣一份燒烤鮁魚的情結,有一回,我特意到小區外的韓國燒烤店特意點了一份鮁魚來自己燒烤,韓國燒烤店的菜,可以由服務員來掌鏟,也可以自己動手,我以為這樣專業的烤爐,以及配料,燒烤起來會獲得更好的味道。未曾想到,烤了兩條鮁魚,均不成功,烤出的魚味同嚼蠟。

什麼原因啊?我想來想去,為什麼在專業的燒烤店中,燒烤的鮁魚不及自己隨便選擇的地方?後來半明白半不明白地得出一個道理,那專業燒烤店的爐火太旺,它適合燒烤鮮嫩易熟的肉類,像鮁魚這樣滾圓的魚肉,它很快將外面烤焦了,內面卻仍未熟透。專業燒烤店,它是一個營業的店,它總是在食客急不可耐的情境下,需要一股猛火,讓食客極快地吃到烤肉。並且,燒烤店也需猛火,讓一撥食客吃得快一些,以便後來者獲得位置,如此便能一撥撥地燒烤下去。

專業燒烤店的調料亦一而貫之,恆久不變,吃起來與在此燒烤的其他肉類相近,它會導致人的味覺疲勞。獲得了這樣的經驗,我得出一個結論,有關燒烤的工作,在專業店裡燒烤,不及街上露天的燒烤,露天的燒烤,則又不如個人自己在郊外隨意地燒烤,借用魯迅先生的一句話,燒烤本無術,只是燒烤的人多了,燒烤的辦法就無限地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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