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朵「魚」 紅鯉魚

贛南總是像一個遙遠的夢,令我不時在北國的長夜裡驚醒。兒時,我跟奶奶、叔叔住在贛南松竹遍山的鄉下。我家的房子,白牆黑瓦,房後有幾棵百年大樹,樟樹和栗樹,經常有大鳥在上面棲歇,或鳴叫。門的對面,大山重重疊疊直至雲端。從那雲端里,飄下一條小河,清清悠悠的從我家邊上流過,流向遙遠的山外。它流得是那樣輕快而從容不迫。

家鄉的地名叫做樟木溪,一層層的梯田通向山頂。梯田兩邊及山頂,長著茂盛蔥鬱的大茶樹,秋末冬初,茶花開了,綠的山上,恍然間若鋪了一層白雪。茶花微甜的芬芳,在陽光里瀰漫,充盈在鄉間。茶樹隔年開花,到來年春天,茶樹開始結籽,樟木溪的人都吃茶油,我覺得吃魚,就必須用茶油。小時候,也不知道茶油之外還會有別的什麼油。

樟木溪的人吃魚,多自己所養,或在河裡面捕撈,也有去左安鎮上買的,然必須在趕圩的日子,平日里街市空空如也。樟木溪養魚,除池塘之外,皆養在田間。山上的梯田和山腳的大田,一年四季有水,水從山上的泉里湧出,清澈沁涼,永遠地流,流不盡鄉間那一份甘甜。

插秧時節,便有賣魚苗的人挑著魚苗來賣。舊時賣魚苗的人,挑著比竹筐還大的篾簍,燈籠狀,篾簍裡面,用棉紙帛和桐油糊起,盛水不漏。簍上有篾蓋,防水濺出。賣魚苗的人用的扁擔也不相同,長且柔韌,挑起魚苗忽悠忽悠的,是為了減輕水的激蕩罷。賣魚苗的量具是一隻木勺,蓋因魚苗之微小,肉眼難辯,記得那時鯉魚苗賣兩元一勺。一般在哪塊田養魚,買魚苗的人就領著賣魚苗者到養魚田的邊上,買幾勺就舀幾勺水倒進田裡,挺玄奧的感覺。

田裡面插了秧,通常蓄半尺深的水,田缺用竹箕擋起,水能流,魚不能走。待水稻快成熟時,那時候魚大了,水稻的根也要求露出水面,就在田裡挖一些深溝,魚到溝里生活。割了水稻,魚便長成三四兩的個頭了,失去水稻的遮蔽,魚得轉移到山腳的大田裡養,大田的水深。自此,想吃魚的時候,便可以去撈一兩條上來,不必去到鎮上買了。

在樟木溪,吃魚像是一個系統工程,養魚,還要在菜園裡種上魚香子、薄荷,泡好花椒油,還要備上辣椒、蔥、蒜、姜和豆豉,設若這些都不齊備,魚就難吃了,我叔叔常為佐料不齊而不吃魚。我叔叔燒鯉魚,要將魚切成三段,用刀面拍魚,拍出魚筋扯掉,以去魚腥。因此紅燒鯉,便非全魚。我奶奶燒魚,這些環節就都省了,但是我奶奶煎魚最細心,從容不迫的樣子,魚煎得尤其完整。

記得樟木溪只有一位木匠吃醬油,其餘人家,都是用豆豉燒魚肉,至少我們家從來都是用豆豉燒魚肉的。將魚瀝干水,用茶油煎,煎至兩面微黃,擱上豆豉,辣椒、青蒜、薑絲,魚香子、薄荷和蔥花。薄荷和蔥花在後面放,再淋上花椒油。這樣做魚的風格,香裡面有清涼的氣息。那花椒油,則是將成熟的鮮花椒裝進瓶里,灌茶油泡至一年以上。我特別喜歡花椒油和薄荷的味道。

有清涼氣息,微麻微辣的紅燒魚,尤其魚是梯田的泉水所養,肉質細嫩,清甜,在悠然的山裡鄉間的生活,飯慢慢地吃,極細地品味著魚肉,夕陽向著山外沉落,樹上有鳥啼蟬鳴,草蟲兒在門外菜園邊的草叢裡彈唱,遠邊村落也有狗叫,時間有若凝滯,與夕陽一起粘在山頭。我現在定義它為紅燒魚,不過是借詞罷,魚煎至兩面微黃的時候,尚要加些水去煮,魚做好後,有一些湯汁,用筷子撥下魚肉,要蘸了湯汁來吃,這才是最佳的吃法。樟木溪吃飯的碗都小,一碗飯大約只有一兩,所以聽到鄉鄰說一餐吃了三四碗飯,不必驚奇。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小時看到養的鯉魚,都是紅的,我在祠堂改建的學校讀書,那大廳的天花板上畫的跳龍門的鯉魚,也是紅鯉魚,體寬而肥碩,溫情脈脈。我奶奶告訴我,山外的大河裡面,有白鯉魚,那時候我很想見到白鯉魚,但是想不清它的樣子。我且想不通為什麼還會有白鯉魚。白的鯉魚,那也是鯉魚么?因是一直看著和吃著紅鯉魚,我心中的鯉魚都是紅的,有金紅,粉紅,橙紅色的,它生長得藝術化,鱗片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金紅的光芒。

有一年的冬天,我叔叔放排外出了,家裡只有我和奶奶兩個人,生產隊里捕撈養在大田裡的魚。這種捕撈術十分簡單,將田放水的缺口疏通,插上篾排,在田的一處挖一個深坑,隨著田水的排放,魚都游向那個深的泥坑裡,然後再用撈子從坑裡將聚集的魚撈上來。那次意外地撈上一條十幾斤重的大紅鯉魚,我的生命中,所見到的最大的紅鯉魚。我盯著這條魚不走,我奶奶說,這條魚分我們家吧。於是,這條大紅鯉魚就分我們家了。

真漂亮的大紅鯉魚,它可能是歷年的漏網之魚,當年養的魚多為一斤來重。我們殺了這條美麗的大紅鯉魚,它有很多的魚籽,裝了滿滿一陶缽子。叔叔不在家裡,奶奶說,我們先吃魚籽吧,把魚臘起來吃。就用青蒜、辣椒、薄荷燒了一大陶缽的魚籽,我自小喜歡吃魚籽,我感覺到有這樣一大陶缽黃橙橙的魚籽,生活真是美妙極了。奶奶燒魚籽的時候,放了許多豆豉,還擱了白辣椒。白辣椒有青香,也辣。白辣椒是在辣椒還青著的時候,摘下來,用開水燙熟晒乾,做菜時切成比較粗的辣椒絲擱進去,比如燒魚籽,一個白辣椒切成二三段就可以了。

童年時代吃魚籽,都不是今天這樣粗疏和魯莽,或者其中本身有一些童趣,將魚籽送進口裡,用舌尖將結團的魚籽挑散,魚籽像是在舌尖上跳動。復以門牙一粒粒地咬,那富有彈性的魚籽,感覺被噠噠噠地咬破了。這是十分好玩的遊戲,我奶奶說,照理小孩子不許吃魚籽,吃了魚籽,讀書時不會數數。我想確實是如此,這一陶缽魚籽,不知道有多少萬粒啊!不過,我喜歡咬魚籽的遊戲,讀書能否數數不在我的顧慮之中。

真正的吃魚籽,仍是要蘸一下湯汁,有了湯汁,魚籽在舌尖上散開,無數的顆粒,在舌尖上跳動,有豆豉、花椒油、辣椒、青蒜味道的湯汁,被魚籽攜帶到口裡,那鮮香與魚籽一道在口中舞蹈。一大陶缽的魚籽,我和奶奶兩個人吃得不多,二餐吃它就不再燒了,擱在飯甑裡面與飯一起蒸,蒸的魚籽,豆豉的香味全面入內,瀰漫著魚籽與豆豉的鮮陳之香,極讓人生津。我甚至感覺,飯甑裡面,總應該蒸些什麼事物,揭開飯甑的蓋,先端出那一隻碗,它像揭開一個神秘的謎底,被擱在飯桌上。

大紅鯉魚腌起來,用竹片將它撐開,懸在屋檐下曬。贛南的冬天陽光暖暖的。贛南的冬天,山裡山外,也是青蔥一片。冬天會有一些小蜂嗡嗡地飛舞,這個季節見不到蜻蜓和螞蚱了,小蜂是冬天的可愛的小生靈。

晒乾的魚叫臘魚,有兩種吃法。一種是將它切成薄的小片,煎至焦酥了,放上干辣椒和青蒜,淋上花椒油,香辣焦酥的味道。再一種是將它切成大塊,兩面煎至金黃,再放水燜它片刻,也是要放上辣椒和青蒜的,燜時放一些豆豉和薑絲,它的腊味香濃,肉質富有韌性,細心地剔去小刺,肉質若松明,呈琥珀色。冬天的陽光有一束照進門來,輕輕地啃著臘魚,時間十分悠遠。

但是,我吃得多的紅鯉魚的做法,還是煮魚。平時的紅鯉魚,多是一兩斤左右,這魚殺好略煎,就放水煮,水去一半,魚湯濃白,擱幾片薄荷葉,湯甜而清香,沁人心肺。魚的肉質則保持了魚肉本味的鮮甜和細膩。紅鯉魚去了鱗,肉漸白,有微紅色,煮熟後呈淡淡的橙色。我覺得鮮魚之煮,尤其是佐料也足,再沒有比這樣簡單的做法更美。尤其是魚湯,不過要吃罷魚肉再喝湯,魚湯先喝乾了,魚肉味道就會寡淡。

有一條魚,有一碗湯,再有一碗紅米飯,便覺得贛南山間的日子值得永生記憶。紅米飯也是贛南的米飯,紅米的韌性比白米好,顆粒長,紅米的外膠質層炸開,裡面也是白的,它比白米的米香味濃郁,在那生長茶樹、樟樹、松樹和楠竹的紅土山岡的南方,紅鯉魚、紅米飯,也就是平凡日子裡的日常生活。那些被打上貧窮與勞作艱苦的歲月,紅鯉魚是一個美麗的意象,它伴隨著我的童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