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快朵「魚」 糍粑魚

魚以鮮為美,包括且不限於全部,食陳魚者大有人在。想我少時,父親的一位同事從湖南回來,送我們家一條大熏魚。此魚為鯇魚,鄂東稱之為草魚,它是鯉科水生動物,草食。鯇魚還有一種,叫青鯇,或青魚,與草魚相近,是肉食與草食兼之的雜食性魚,其肉堅密細嫩,略高於草魚。得了一條大熏魚,理當高興才是,然那時候的我,對熏製品有一種偏見性的抵觸,因為它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煙熏味,那人間煙火,正是我要逃離的。我喜歡詩歌般鮮活的鱸魚和鱖魚,哪怕是生活在沙河裡的鯉魚。我想,多好的一條大魚啊,為什麼要熏制它呢?我為這條被悍然熏制的大魚最終結局感到深切悲哀。如果不熏,它就是一條十分精妙的鹹魚了,有松明般的肉質,陽光與時間的芬芳。坊間稱,鹹魚臘肉,多得吃不了,那就是指富裕。

今時,我對熏魚有一種近乎偏愛之愛。以至去通州八里橋市場買熏魚,買到了偽熏魚仍然不悔。偽熏魚,即略略腌制的魚簡單地煙熏一下,以糊弄偉大而見識不甚廣大的北京食民。熏魚已非鮮魚了,那都是很明白的,小時候在贛南的老家,特別的喜歡酒糟魚,魚被酒糟之後,味道近乎神奇。時人已難以品嘗到我當年隨意吃的酒糟魚,如是農家陶制的酒糟壇里以酒糟炮製,我也不知道天下有什麼味道可以相比。近幾年,武昌這邊也流行吃臭魚,而且偏選用鱖魚來臭,用鮮鱖魚製作臭魚,簡直是焚琴煮鶴之舉了。然,人家要那麼做,我等小民也就那麼品嘗,這就叫做勇於順應歷史潮流。

實際上,紹興臭魚才是做得好,考察過紹興臭食(他們叫做霉鮮)之後,我猛然醒悟,原來紹興文人來得那麼有文采,蓋因這叫做霉鮮的臭食之造化罷。當然,不讓於紹興的霉鮮,或曰臭食,還有寧波。在寧波的老闆娘酒店吃臭冬瓜,那如氨水浸透的臭冬瓜,必要有寧死不屈的堅強意志品嘗。我吃了臭冬瓜,透過臭的現象,品嘗到其深刻的實質的極鮮,一種尖銳的令味蕾舞蹈的極鮮。它不是單向度的辯證法,它是哲學,腐去蛋白質而增長氨基酸,此食是在瘦身主義時代的上品。我看紹興、寧波二城少肥人,臭食乃功德也。

鮮不是美的唯一,這已經可以確立。因此,鄂東近年來流行糍粑魚食法,相信也會向外無限擴散。糍粑魚的選料,多為鯇魚,鯇魚如今在鄂東的市場上,也能分解而售,身段分不同部位有不同的定價,魚腩價最高,背脊次之,尾部次次之。做糍粑魚或粉蒸魚,都是以魚腩部位為上品。買回鯇魚肉,不論其哪個部位罷,日常小的飲食,不甚刻意為好,隨緣而食,常得自樂。鯇魚肉切塊,以醬油、料酒、鹽、生薑絲、蒜瓣、花椒等,將魚肉腌制一個上午,如果有一個好的上等的下午,那樣也行。我以為,好的上等的下午應該理解為,寧靜、風止、冷熱適宜、陽光明媚。

經過腌制,魚肉的水份釋出,密結了些,味道也擇機浸潤至魚肉,略煎而紅燜,此魚香糯綿軟,具有一種入味主義的深刻思想,如是佐以青紅辣椒,半陳半鮮之味,讓鮮辣壓了一頭,魚肉之淡,魚肉之腥,皆已遁去。

然而,鯇魚亦非糍粑魚的唯一選擇,比如紅尾魚,取來做糍粑魚,可以是精細主義糍粑魚的絕世代表,彰顯魚肉之美的上高境界。紅尾魚長條,在鄂東常見者三指寬,一尺長,尾部粉紅。此魚清秀、靈敏,吃食細緻然也迅猛,釣紅尾魚,選湖汊或湖汊邊的水塘,水上有開黃花的菱角藤,雞頭米帶刺的圓葉或一枚枚心形葉的蒓菜,間或有蓮藕。蛙鳴,草魚食草發出的啵啵水聲,堤岸葦叢邊有棲鶴,柳上有蟬鳴。掛了鮮活的小河蝦釣紅尾魚,人在柳蔭下,湖風送爽,遠邊隱隱從波浪上傳來捕魚人敲擊木船梆的聲音,這也是一樣情境呢。紅尾魚吃食,微微動幾下浮筒,然後便「唰」地升起隨即倒下平了浮筒,提竿釣起來鮮活燦亮,銀鱗閃閃,紅尾飄飄的紅尾魚。殺紅尾魚,則宜於從背部剖開,這樣就像打開了一扇魚,從內部抹鹽,擱上薑絲與花椒,裝入盤中,封上保鮮膜,放入冰箱的冷藏室,一天或者二天,微微的文火小煎,佐上辣椒絲,蒜瓣,也可以在烹制過程中淋上一點辣椒油,如果是一個懼辣的人,恰可以不放任何香辛物質,紅尾魚的本質很好。

紅尾魚肉質細膩而鮮嫩,如清水之子,惟肉纖維中細小的刺多,最好使用湖北房縣特製的尖筷挑食,那是唐朝的筷子。先從魚體剔下了肉塊,擱於碟中,復一一挑剔去細刺,再食。我又以為,也不妨調製一種食蟹的調料,三分之一的廣州致美齋醬油,三分之二的鎮江恆順香醋,內中放入薑末、蒜蓉、小蔥花和鮮辣椒末,蘸了調料食之,有一種雅緻的情趣。但是,比較嚴格地區分,紅尾魚的做法與糍粑魚類同,然口感已與糍粑魚分野,它是糍粑魚主義的另外一種範式,是為制度性的腌制而烹飪出嚴重區別於其他直鮮的魚類製品。詩歌般美麗的紅尾魚,此種做法不外乎是收水而入味,使鹽的分子抵達每一絲肉質纖維。是為曲鮮。

逃離鮮美,如同躲避崇高,糍粑魚的小市民精神或情調展現得最為充分。或者說,這是世俗的特徵,尋找與把握,隨緣而獲的味覺創新,長留於深深心底,如無波之水,靜靜地遙想天外,雲彩或烈日。我想說,糍粑魚告訴我,包括所有的愛,都集結在味覺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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