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味道 魚臭三家

吃臭魚的歷史由來已久。人為什麼吃臭?這事情大可以去請教紹興和寧波人。紹興這地方,出產過魯迅、周作人、蔡元培以及烈女向警予女士,當然還有陸遊與唐婉。紹興叫做霉鮮中心,這詞溫文爾雅,還霉鮮呢,霉與鮮原是相反的兩極,合而為之,有何奧妙?世界上事物大約如此,所謂臭味,不過是霉腐之味,對於有機物來說,便是蛋白質腐化的氣味,據說在蛋白質腐化過程中,即生成大量的氨基酸,通常能增加六倍,所謂鮮味,便也就是氨基酸的味道(又一說,霉鮮食物多維生素B12)。因此,霉鮮也就從此而來。紹興人吃霉鮮,有其邏輯。較之紹興人還算淡雅的霉鮮,寧波之味堪稱烈臭了,臭之最乃臭冬瓜,其尖銳的烈臭足夠打擊人的嗅覺。

紹興及寧波,相同的有臭莧菜桿,指粗,寸長,腐綠皮的臭莧菜桿,熱蒸上桌,咸臭而鮮,吸之氣爽。霉千張、臭豆腐或臭豆腐加臭莧菜桿之雙臭,都是人間奇觀,食之不厭,上癮不戒。寧波還有臭魚,魚臭可食?幾度寧紹之行,愈見臭菜之美,乃人間奇香。然我愈喜歡臭魚,是否臭魚比鮮魚好吃呢?曾看過一則笑話,某朝臣相路過松江,品食鮮活的松江鱸魚,以為味道不對,說此松江鱸魚不為正宗,正宗松江鱸魚應有淡淡的一絲臭味。松江人不解,何以松江鱸魚尚不正宗?哪兒出產的松江鱸魚才是正宗的松江鱸魚呢?又何曾松江鱸魚會有淡淡的一絲臭味?

忽然明白過來,那松江鱸魚進貢到朝廷,日夜兼程,車船交替,亦無法保鮮,至朝廷便有淡臭之味了。包括皇帝在內,朝臣們不嫌鱸魚之臭,久吃不忘,一旦遇到新鮮鱸魚,以至到了松江鱸魚的產地松江,卻覺味道寡淡,這事情變得有些許的複雜。如今想來,舊時人愛鹹魚臘肉,那都是有些變味之食,今亦趨之。可見臭魚,皇家高官也不嫌棄,平民百姓,大愛不諱。

去年在杭州河坊街一食肆專點了一尾臭鱖魚,有淡淡的綿臭,若隱若現,一個人要了散裝加飯酒,曬著午後的太陽慢慢地品飲,終覺那是一種人生必需的寧靜品飲。河坊街過去已經住過一周,便是在街旁的胡慶餘堂,安徽商人胡雪岩的舊業。住在胡慶餘堂,不時一個人轉到河坊街吃蟹黃包子或過橋爆鱔段面。杭州人愛吃爆鱔段,以我過去的看法,那簡直是對鱔魚的不尊,因為若此已將鱔魚的鮮味完全徹底地爆除。然而,喜歡是不要道理的,世間事未必喜歡就有十足的政治正確性。如同食臭,只要喜歡,它就是鮮美之至,厭惡就是大丑大陋,實是簡單真理。

回到武昌,發現在武昌早有了一個臭鱖魚食圈,此臭鱖魚食環繞東湖周邊,尤在東湖之上的磨山,臭鱖魚臭風吹拂,食客潮湧。此處的臭鱖魚,臭而煎炸,是為烈臭。非奢臭者,必掩鼻而去,以武漢方言表達,那是一份昂臭。我在此地吃過臭鱖魚,味覺記憶不忘,從此以為鱖魚須臭為佳。待我去漢口的藍天賓館與湖湘會館吃小臭鱖魚,則味道已經淡然,離湖遠者淡,大約因不及湖風通暢,考慮一臭滿賓堂,影響了賓館的品位,就犧牲了些許臭味罷。

高級品飲之處,以淡臭為佳。食鱖魚,在湖北又以小為上品,巴掌大鱖魚足矣。淡臭的小鱖魚,略煎而勾茨小燜,淡然而食,綿臭悠悠,飲著白雲邊十五年陳,這兼香而寬厚的醇酒,記住了東湖有鳥在水,波光拂荷,柳釣鳩啼,桂香悠遊,管它一黃鶴樓的眼睛,江濤東流又東流,帆影疊帆影,笛音逐波去,長江與漢水驀然相擁,只須坐在水邊品飲罷。

我有時候會將一些散淡的日子串聯起來品味,有多少美食還能重來?昨天的那一條魚已經不是今天這一條魚,多少被臭鱖魚改變的心情,在常態的日子得到修復,我仍然持食魚必須清蒸或清燉,這樣的法子令廚子不足以將陳魚推出。

我知道,當時間滑過魚鱗般相疊的日子,人到了中年,味覺愈趨鄉土,叩問陳香,而逐臭也原本不在主觀。霉鮮飄蕩,陳香環繞,一個人一生中能吃幾條臭鱖魚呢?它原也不是一個哲學問題,捂著對地理老師的淺見,江湖中的一杯濁酒,能夠醉人幾十年。

磨山啊,那一座梅花之山,世俗的味道飄臨的時候,風雨兼程的歲月,誰人在那裡垂釣呢?誰在斜風細雨里邁著悠緩的步伐走過春季?有許多的叩問被我帶到了北國,此邊是柏樹的天下。有一種風,它叫做季風;有一種雨,它叫做梅雨;有一種太陽,它叫做晴川上的漢陽。

臭得其所的鱖魚,它所具有的淡水魚之鮮被修訂在臭魚的菜單上時,能夠拿什麼來表達心中一份記憶呢?逐波而流的是心情,當思想被展平成荷葉狀的時候,一杯嚇煞人香的碧螺春便飲成銀月落波起潮平,旭日出湖滔浪火,擦著記憶的蘆梢而過,一千隻水鳥也拍不平的波浪,在霧中柔涼地平靜。

山南水北的人生,豆瓣一說話,滿嘴是醬油。我重又抵達合肥的時候,初冬的涼風開始拂搖肥西樹上的葉子。我始知道,合肥有一個肥西和肥東縣,兩肥相連造了合肥。然這片土地,原來頗瘦,江淮大地,稍欠肥沃。看了巢湖,遊了三河,便在合肥吃臭鱖魚。東道主孝昶兄以臭鱖魚款待,味蕾為之一振,抖擻出廉泉一般的深邃來。記得孝昶兄領我去包公祠看廉泉時說,民間相傳廉泉之水貪官不可以飲,飲必頭疼。世間上若有這樣的妙事,可分發舉國法官各一噸廉泉之水,以便審案時讓法官各飲廉泉一杯,再送貪腐嫌犯一杯,飲者頭疼自然敗露。可惜了合肥有尊包者以廉泉造啤酒,取名廉泉,據說經營每況愈下,遂而破產。果然是,清廉可以禍及啤酒?

食合肥的臭鱖魚,孝昶兄說,此乃徽菜。我知道徽菜之豆腐,還有狗肉,粉條等等,居然有鱖魚之臭?合肥的臭鱖魚,上桌以鍋仔的形式持續沸煮。這是一種燉臭,愈熱而愈臭,食之,它在於寧波之臭與武昌之臭中間,真若寧波至武昌,合肥亦居了一個中央。我感覺燉臭,隱含有沸沸騰騰的喜歡,世俗之愛,本也是鬧鬧騰騰,勿飾真情。

我覺得,徽菜的臭鱖魚,味道更合我心,即便是我才不久去過世界霉鮮中心紹興,吃過臭莧菜桿和霉千張,仍然是覺得徽菜之臭源遠流長,臭味適中,醇臭悠然,臭鮮彌久。自始便思每餐一臭,惜之未然,唯在金環酒店食過三頓臭。

那安徽原也是水鄉,若干年前,我騎摩托車從北京到南京,再溯江而上,沿途多見墨水之河,唯至潛山,有村婦蹲河邊捶衣,那清新的河水,樸拙的村婦,如若世界久遠時光。淮河與長江,則是皖間大水。有關魚類,我知道淮河影響了中國二千多年。那一天,莊子與惠子游於濠梁之上,莊子看著河流,那清流上有魚游,故曰:「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這兩先生一來一往,從魚及人,從人而及哲學。此話莊子是這樣說:「魚在水裡悠然自得,這是魚的快樂啊。」惠子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的快樂呢?」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惠子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魚,也沒法知道魚是不是快樂。」莊子說:「請回到我們開頭的話題。你問『你怎麼知道魚快樂』這句話,這就表明你已經肯定了我知道魚的快樂了。」

臭鱖魚也是這樣,初食臭鱖魚,孝昶兄說,是臭鱖魚呢,你怎麼也吃臭鱖魚?我當時就想借了莊子的話,極想回答一句:子非我,安知我不食臭鱖魚?但看到鍋仔上冒泡泡的臭鱖魚湯,作罷了。有什麼可以與食臭鱖魚的重要性相比?那一個鍋仔,打撈最多次數的人,乃我。我想在安徽,除了六安瓜片、淮南豆腐,再能吸引我的就算是這臭鱖魚了。嗯,不論鮮鱖魚還是臭鱖魚,它都是鱸形目,真鱸科,鱖屬的一種魚,活於淡水,喜沙石棲息地,不作長途環遊。細思之,將河鮮中最鮮嫩之一的鱖魚搞臭來吃,依然覺得有些反動。然,人就是這樣的一群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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