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蒓鱸鹽豉的誘惑

——文人與吃

常常有人出題,讓我寫一點關於中國文人與吃的文字,我想這個題目著實難寫。首先是中國文人的概念本身就很難界定,文人或文化人歷來不是一種職業,也不是一種文化程度和出身的劃分,又有著入仕與不仕、富貴與貧賤、得意與失意的不同境遇。尤其是隋以後的一千多年以來,科舉為讀書人提供了平等競爭、晉身仕途的機會,文人這一社會群體就變得更為複雜和多樣了。其次是口腹之慾人皆有之,文人也是人,焉能例外。我一向認為,文人的口腹之慾沒有什麼特別的,幾乎與普通人別無二致,葷素濃淡,各有所鍾,咸酸甜辣,各有所適;至於那些做了大官,掌了大權,窮奢極欲,暴殄天物的惡吃,是歷來為人所不齒的。

飲食之道,說來也極為簡單,正如《禮記》「人飢而食,渴而飲」那樣直白。但是如何食,如何飲,往往又反映了不同的思想和情操。

「君子遠庖廚」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歷來有著很多不同的解釋,甚至成為批判的對象。在三十年前的荒誕年代,曾說「君子遠庖廚」是看不起炊事工作,「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追求糜爛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現在看來很可笑,可那確是事實。也有人說,「君子遠庖廚」是說君子不要沉湎於對飲食的慾望和追求。其實,「君子遠庖廚」的意思是說君子最好不要看到肢解牲畜那血淋淋的景象,也就是類似「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一種迴避,大抵不視則不思,不思也就食之安心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應該是指對飲食的恭敬,對生活的認真,對完美的追求,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並不衝突。

說到文人與吃,我們不妨這樣認為,文人以食為地,以文為天,飲食同文化融洽,天地相合,才呈現出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於是才有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中國的文人對飲食是認真的,遠的不說,北宋的蘇東坡和南宋的陸遊就是兩位大美食家,蘇東坡自稱老饕,有《老饕賦》、《菜羹賦》這樣的名篇,且能身體力行,躬身廚下,於是後來民間就杜撰出什麼「東坡肉」之類的菜肴。陸遊更是一位精通烹飪的詩人,在他的詩詞中,詠嘆美味佳肴的就有上百首之多。無論身在吳下還是蜀中,他都能發現許多美食,不但能在廚下操作,就是採買,也要親自選購,「東門買彘骨,醢醬點橙薤;蒸雞最知名,美不數魚鱉」。又如「霜余蔬甲淡中甜,春近錄苗嫩不蘞;采掇歸來便堪煮,半銖鹽酪不須添」。「彘骨」就是豬排骨,從陸遊這兩首詩中,我們沒有看到什麼山珍海味,不過是排骨、雞和春秋兩季的時蔬而已,正說明了和普通人一樣,文人也過著平常與恬淡的生活,卻無不滲透著對生活的摯愛。

清代的大文人朱彝尊和袁枚也都不愧為美食家,之所以稱之為美食家,並非僅指他們好吃、懂吃,做到這兩點並不難,大抵多數人都能達到。朱、袁兩位難得的是在多種著述之外,還為我們留下了《食憲鴻秘》與《隨園食單》兩部書,其中不但記載了許多令人垂涎的菜肴,還有相當大的篇幅記錄了菜肴的技法、佐料的應用和飲食的規制。清代戲劇家李漁也是一位美食家,他最偏愛筍,認為是菜中第一品,主張「從來至美之物,皆利於孤行」,若伴以他物,則食筍的真趣皆無。《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是山東人,一生最愛的是「涼拌綠豆芽」和「五香豆腐乾」,曾撰有《煎餅賦》和《飲食章》,他最鍾情的也不過是最普通的食品。

清代也有許多文人兼官僚的家中能創造出膾炙人口的特色菜,像山東巡撫丁寶楨家的「宮保雞丁」,揚州、惠州知府伊秉綬家的「伊府麵」,清末潘炳年家的「潘魚」,吳閨生家的「吳魚片」,乃至後來譚宗浚、譚青父子創出的「譚家菜」,等等,我想大抵是他們的家廚所制,與其本人不見得有十分密切的關係。文人對於飲食除了烹飪技法、食材搭配、佐料應用、滋味濃淡的要求之外,可能還有一種意境上的追求,比如節令物候,飲饌環境以及文化氛圍等。春夏秋冬、風霜雪雨都成為與飲食交融的條件,春季賞花,夏日聽雨,重陽登高,隆冬踏雪,佐以當令的飲宴雅集,又會是一種別樣情趣的氤氳,這種別樣的情趣會長久地浸潤在記憶里,瀰漫在飲食中,於是才使飲食熏染了濃濃的文化色彩,產生一種揮之不去的眷戀。白居易曾企盼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那樣一種意境的享受;當代作家柯靈也在寫到家鄉老酒時有過「在黃昏後漫步到酒樓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釀,彼此海闊天空地談著不經世故的閑話,帶了薄醉,踏著悄無人聲的一街涼月歸去」的渲染。儘管相隔千年,世殊事異,但那種繾綣之情,卻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記得讀過錢玄同先生一些關於什剎海的文字,所寫好像是1919年前後什剎海北岸的會賢堂,乘著雨後的陰涼,聽著蛙鳴蟬唱,剝著湖中的蓮藕,悠然地俯視那一堤垂柳、一畦塘荷,是何等閑適。我想那大約是在會賢堂午餐後的小憩。深秋時分的賞菊食蟹,是文人雅集最好的時令,有菊、有蟹、有酒、有詩,又是何等的愜意。寒冬臘盡圍爐炙肉、踏雪尋梅則又是一種氣氛,凡是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對這兩次飲宴有著極為深刻的印象,曹雪芹能如此生動地描繪其場景,自然來源於他自己的生活經歷,應該說曹雪芹也是位美食家,否則,《紅樓夢》中俯拾即是的飲食場面不會如此之貼切和生動。

文人對飲食的鐘愛絲毫不因其文學觀點和立場而異。正如林語堂所說「吃什麼與不吃什麼,這完全取決於人們的偏見」。魯迅對某些事務的認識是有些褊狹的,例如對中醫和京劇的態度,但他在飲食方面卻還是能較為寬泛地接受。在他的日記中,僅記在北京就餐的餐館就達六十五家之多,其中還包括了好幾家西餐廳和日本料理店。大概魯迅是不吃羊肉的,我在六十五家餐館中居然沒有發現一家清真館子。周作人也有許多關於飲食的文字,近年由鍾叔河先生輯成《知堂談吃》。周作人雖與魯迅在文學觀點和生活經歷上有所不同,但對待中醫、京劇的態度乃至口味方面卻極其相似,如出一轍,而對待紹興特色的飲撰,有比魯迅更難以割捨的眷愛。至於梁實秋就不同了,《雅舍談吃》所涉及的飲食範圍很寬泛,直到晚年,他還懷念著北京的豆汁兒和小吃,我想這些東西周氏昆仲大抵是不會欣賞的。

文人與吃的神秘色彩則是炒作者賦予的,尤其是餐飲商家,似乎一經文人點評題詠立刻身價倍增。于右任先生是陝西三原人,幼時口味總會有些黃土高坡的味道,倒是後來走遍大江南北,才能不拘一格。于右任先生豪爽熱情,從不拒人千里之外,所以不少商家求其題字,從西安的「陳記黃桂稠酒」題到蘇州木瀆的「石家飯店」,直至台灣的許多餐館,都有他老人家客居時所留下的墨寶。張大千先生也算一位美食家,家廚都是經過他的提調和排練,才能技藝精緻,創出如「大千魚」、「大千雞」這樣的美味。我曾去過他在台北至善路的「摩耶精舍」,園中有一烤肉亭,亭中有一很大的烤肉炙子,一側的架子上還有許多盛佐料的罈罈罐罐,上面貼著紅紙條,寫著佐料名稱。台北人口稠密,寸土寸金,比不了他在巴西的「八德園」,可以任意呼朋喚友來個barbecue,於是只能在園中置茅草小亭炙肉,以避免煙熏火燎的煩惱。張大千客居台灣期間也不時外出飲宴,據說在台北凡是他去過的飯店生意就會特別好,我想這大概就是名人效應吧。文人美食家除了是常人之外,更重要的首先是「饞人」,之後才能對飲食有深刻的理解、精闢的品評。汪曾祺先生是位多才多藝的文化人,對飲食有著很高的欣賞品位,其哲嗣汪朗也很會吃。我與他們父子兩人在一起吃過多次飯,飯桌上也聽到過汪曾祺先生對吃的見解,其實都是非常平實的道理。汪氏父子都寫過關於飲食的書,講的都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確是知味之筆,十分精到。

王世襄先生是位能夠操刀下廚的學者,關於他的烹調手藝,許多文章總愛提到他的「海米燒大蔥」,以訛傳訛,其實真正吃過的並無幾人,我因此事問過敦煌兄(王世襄先生的哲嗣),他哈哈大笑,說那是他家老爺子一時沒轍了,現抓弄做的急就章,被外界炒得沸沸揚揚,成了他的拿手菜。先生晚年早已不再下廚,一應飲食都是敦煌說了算,做什麼吃什麼,我常在飯館中碰到敦煌,用飯盒盛了幾樣菜買回去吃,我想他一定是不會很滿意,只能將就了。每逢舊曆年,總做幾樣家中小菜送過去,恐怕也不見得合他的胃口。

朱家先生和我談吃最多,常常回憶舊時北京的西餐。有幾家西餐館我是沒有趕上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當時西餐館中做的一種「雞盒子」,這種東西我也聽父親多次提到,面盒是黃油起酥的,上面有個酥皮的蓋兒,裡面裝上奶油雞肉的芯兒,後來我也曾在一家餐館吃過,做得並不好。朱家先生還向我講起一件趣事,他在輔仁上學時與幾個同學去吃西餐,飯後才發現大家都沒有帶錢,只好將隨身的照相機押在柜上,回去取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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