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何山藥」與爆肚滿

近讀陳重遠先生的《文物話春秋》與《古玩談舊錄》,在幾篇文章中都提到舊京古玩業的何玉堂先生,稱他「由文盲成為文物鑒定專家」。其實,何玉堂幼年在老家也讀過兩三年私塾,還不算文盲,如果說到文物鑒定專家,他囿於文化程度的限制,也難以躋身於鑒定家的行列。他從事文玩業五六十年,眼力日漸提高,在京、津、滬古玩行中,提到「何山藥」,無人不知。

陳重遠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已對「何山藥」這個綽號的由來敘述甚詳,據說是青年時將一件康熙窯變棒錘瓶叫做「大紅瓶」而得來,實際後來也發生過不少「露怯」的笑話,常常被文玩同業中人打哈哈。何玉堂從事古玩買賣是「半路出家」,是由外行變為內行的,「山藥」在行里人看就是外行、傻瓜,就像戲曲行業中把外行或水平不高的票友稱為「棒錘」、「丸子」,都是一個意思。「何山藥」這個綽號叫開之後,他的正名反而被淹沒了,自從我認識他,就只知道他叫「何山藥」。

我的祖父是位收藏鑒賞家,他在世之時卻很少去琉璃廠,倒是有不少古玩行中的人往來於家中。前些年由於工作的關係見到程長新、耿寶昌、馬寶山諸位老先生,他們對我的祖父都很熟悉。祖父去世後,仍來家中找我兩位祖母的,我印象最深、關係最好的只有劉雲普與徐震伯兩位。劉雲普的河北口音很重,說話細聲細語,十分靦腆,行里人管他叫「大姑娘」,我的老祖母則叫他「小可憐兒」。他的脾氣好,我小時常常和他鬧,甚至干許多惡作劇的事,他也從來不惱。他一來,祖母總是招待他喝酒,他酒量不大,但喝得很慢,二三兩白酒能喝上半天時間,也沒有人陪他,一個人干喝。如果遇上下雨天,他總會說:「人不留,天留。」於是便一個人喝悶酒,過陰天。話不多,等酒喝夠了,拿出兩件字畫看看,評論一番。徐震伯則是精明得不得了,喜歡探頭探腦,正常說閑話也詭秘得很,像作賊一樣。家裡上上下下都叫他「小徐」。徐震伯早年給岳彬跑過不少買賣,即使在同業中,大家也認為他是個「鬼精明」。「小徐」雖然精明至極,卻上過我一回當。其實我並非存心給他當上,倒是一番好意。那是我十二三歲時,我發現家中貯藏室里有一瓶洋酒,是個很好看的酒瓶,裡邊裝著淡綠色的液體,瓶上有外文字的商標,我也完全看不懂,瓶口上還用火漆封著。那天恰好徐震伯來了,而家中大人又都不在,他躡手躡腳進來,鬼鬼祟祟的嚇了我一跳,我看到他來就說:「正好有瓶好酒,我給你倒一杯。」那天小徐心不在焉,好像心裡有什麼事,隨口說:「好!好!」我費了半天勁,弄開火漆,找個酒杯倒出一杯遞給他。要說徐震伯到底精明,非要看看那酒瓶子,我讓他看了,他好像懂外語似地端詳了半天那酒瓶子上的洋文說:「是洋酒!」於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當一杯酒剛剛下去之後,我發現小徐的眼珠子不轉了,直勾勾地看著我,半天不說話,我以為他陶醉了,在回味著酒的香醇。誰知他突然跺著腳喊道:「這是花露水!」他二話沒說,一溜煙兒似地跑了。

我怕他中毒,擔了兩個禮拜的心。兩周後小徐又來了,精精神神的。我問他有沒有中毒,他笑著說:「我有解藥!不過都倆禮拜了,到今兒打嗝還是花露水味兒呢!」

徐震伯文化也不高,學徒出身,但他太精明了,對陶瓷鑒定的眼力頗深,字也寫得不錯,我二十多歲時,他送給我一把他自己寫的扇子,落款是「雙宋廠」,據說他曾擁有過兩件宋龍泉瓷器,故名「雙宋廠」,那圖章是鄧拓同志為他篆刻的。

至於何山藥,卻並非是祖父時代的故人,他是五十年代中才來我家的。

何山藥身高有一米八以上,說話聲高,喜歡東一句、西一句的,用北京話說,有點「二百五」、「半膘子」。前不久我見到年近九十的馬寶山先生,他還講起何玉堂在家中與其孫子摔跤的趣事。那時他六十來歲,在五十年代是有數幾個沒有參加公私合營的人。鋪子是沒了,就在家中做點買賣,彼時古董不值罐而引起的。有錢,生活也很困難,因為祖母買過他幾件小東西,就招得他常來奔走。何山藥雖然有點「二百五」,但非常客氣,自從我認識他起,他就稱我為「孫少爺」(即孫子輩的少爺),這在五十年代中期以後是非常刺耳的稱謂,我曾幾次告訴他,不許這樣叫,可他就是改不過來,只好隨他去。我最怕在街上碰到他,在大庭廣眾之下,他也會老遠跑過來打招呼,大聲這樣喊。所以只要我先看見他,總會像避瘟疫似地躲他遠遠的。

何山藥不修邊幅,總是穿一件黑布棉袍,五十年代中期已經很少有穿長衫的,何山藥春夏秋三季雖也是中式短打扮,還不甚顯眼,但到了冬天總是穿棉長袍。那黑棉袍不太乾淨,但也還說得過去。無論多冷,他從不戴帽子,頭上稀稀疏疏的幾根頭髮,好像從來沒梳理過,有時是立著,支支稜稜的。那時我常在院子里舞刀弄槍,碰到何山藥來,他就先不去上房,總是與我玩上一會兒,先看我練一陣兒,他總會說:「孫少爺練得真好!」接著就說:「瞧我給你來兩下子!」我知道他手痒痒,就把刀槍交給他,他還真能練幾手兒,當然都是戲台上的把子,不過一招一式還真有樣兒,比我強多了。何山藥雖不是票友,但是動作很標準,尤其是「雲手」、「山膀」,很是那麼回事,要是遇上他高興,還能打幾個「飛腳」。六十來歲的人,居然臉不紅,氣不喘。

何山藥的家在東四牌樓東南,從永安堂藥鋪旁邊的一條衚衕進去就不遠了。說起去他家,是因為蛐蛐寺街上和廟門口都有不少蛐蛐兒攤子,除賣蛐蛐兒之外,還有年夏天,在鄰居孩子的帶動下,我也玩上了蛐蛐兒。那時隆福一應養蛐蛐兒的工具,如蛐蛐罐兒、過籠、蛐蛐罩子、探子等等。蛐蛐兒的品類分三六九等,而用具更是規格迥異,高下之分懸殊。就拿探子來說,最次的有用冰棍棍兒做的,也有細竹管的,更有象牙管的。至於蛐蛐罐兒,一般是陶罐掛釉兒,個兒很小。好的也有澄泥、澄漿的,有的下面還有堂名款兒或工匠款兒,最講究的要數「趙子玉」制的,當然,贗品多於真品。我養蛐蛐兒的罐子大多是陶罐掛釉兒,上面蓋個洋鐵片兒的那種,但也有幾個澄漿的大罐。有次居然買過兩個「趙子玉」款的澄漿罐兒,那時的價錢要兩三塊錢,在隆福寺的蛐蛐攤子上已是上品了。有天正趕上何山藥來,我端出來請他上眼。何山藥剛一看就撇嘴,打開蓋兒一端詳,說:「這玩藝兒也叫『趙子玉』?趕明兒你上我那兒路克(look)、路克,我給你看點好玩藝兒。」何山藥會說幾句半生不熟的英文,常愛和我逗著玩兒。經何山藥一鑒定,我大為掃興。

何山藥有幾間小房,既住家,也做買賣,我記得北房很小,一明兩暗,那間堂屋和其中一個暗間全是古董文玩,以瓷器為主,也有些陶器、三彩、造像、雜項什麼的。光線昏暗,屋裡有股陳腐的氣味。他從裡屋搬出不少蛐蛐兒罐,大大小小有二十來個,他說這才是真的「趙子玉」,有的不是「趙子玉」,但都是珍品,比「趙子玉」還要好。我不懂,但確實是我沒有看見過的,做工精細,澄漿油潤,有的還有雕花,罐里的過籠兒有澄泥的,也有青花的。端起罐子來掂掂,手頭兒也好,不像我那兩個假「趙子玉」,輕飄飄的。何山藥從其中揀出兩個,用幾張舊報紙包起來,說:「這兩個中有一個是真『趙子玉』,另一個也不錯,得,今兒個送給孫少爺了!」我說:「這可不行,我不能要你的東西,家裡也不答應。」何山藥忙說:「都是小玩藝兒,不值錢,在我這兒擱著也賣不出去,你拿著玩兒,回頭我和你奶奶說去!」後來這筆賬是不是與我的祖母算了?那「趙子玉」到底是真是假?我就不得而知了。這兩個蛐蛐兒罐我玩了兩三年,後來也就忘了放在什麼地方了。

此後,何山藥帶我去過好幾次他家,也給我講過不少瓷器方面的知識,我雖只有十一二歲,卻也受益良多。我對何山藥最大的好感,絕非他送了我兩個蛐蛐兒罐子,而是他沒有拿我當孩子,很平等地對待我,是十分誠懇的。外界說他「二百五」、「半膘子」,其實我發現他很多時候是童心未泯,即使處於當時的逆境中,仍然保持著他憨直的一面。

當時東四牌樓的西南角有家小館叫「爆肚滿」,專營爆肚,這家小館子已經消失三十多年了,今天的瑞珍厚就在它的位置,要氣派多了。我記得「爆肚滿」只有一間門臉兒,裡面不多幾張桌子,但由於地理位置好,倒也生意興隆。我雖生長在北京,但家裡人卻很少吃北京小吃,尤其像爆肚這類東西,從肉的佐未問津,小學時天天從它門口路過,就是不知爆肚為何物。

第一次吃爆肚是何山藥帶我去的。

有一天何山藥來,正巧祖母不在家,他和我搭訕了一會兒,就用刀槍棍棒對著開打,那時下午四點來鍾,玩了一會兒,何山藥說:「我餓了,走,跟我吃爆肚去。」他把我領到「爆肚滿」,先嚷著找「滿把兒」。「爆肚滿」是清真館,原來是姓滿的經營的,後來公私合營,仍叫「爆肚滿」。這位「滿把兒」也還在店裡工作,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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