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華宮

北京西餐館的出現要晚於上海和天津,上海的一品香和天津的利順德早在清光緒年間就開始經營西餐了。北京資格最老的西餐館當屬開設在前門外廊房頭條的擷英番菜館,也是開創於清末,稍晚於上海和天津。擷英的排場不大,但因初期無競爭對手,也著實紅火了一陣子,更兼經營方式靈活,除了正餐、份飯、咖啡茶點之外,還附帶外送業務。因此,一直維持了三十多年,直到三十年代末歇業。

民國以後,北京的西餐館逐漸增多,比較有名的如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崇內大街船板衚衕西口的韓記飯店、東安市場的森隆飯莊、西單南的大美餐廳、東單北大街的福生食堂、前外陝西巷的鑫華、前門內司法部街的華美、東單三條的泰安紅樓、東安市場南花園的國強和吉士林以及東安門大街路北的華宮食堂。解放後開業的則有東安市場南端的和平餐廳、南河沿歐美同學會內的文化餐廳和北京展覽館的莫斯科餐廳、新僑飯店內的新僑餐廳、長安戲院旁的大地餐廳。在這些西餐館中,來今雨軒與森隆是中西餐兼營的,後來西餐業務逐漸停頓。國強最早是咖啡館兼營西餐,後來被和平餐廳所取代,一度曾搬到西郊翠微路商場東側。韓記飯店是樓下腸子鋪,樓上西餐廳,至於大美、華美、泰安紅樓,經營時間都不算太長。再有如大柵欄內的二妙堂、東安市場的榮華齋、中山公園的柏斯馨,都屬咖啡館性質,以經營西點、小吃和三明治為主,算不得西餐館。解放後開業的和平、新僑和莫斯科餐廳三處,均屬國營,規模宏大,裝修講究,以英、法、俄式西餐為號召,是舊時西餐館不能相比的。

跨越新舊中國兩個時代,而經營時間較長的則要算是華宮食堂了。華宮開創於三十年代中,關閉於六十年代初,前後凡三十餘年,地點不變,規模始終如一,以「小國寡民」的形式持續了這樣長的時間,實屬不易。

華宮的創辦人是王藹依和王談恕,到了五十年代,我記得經理姓楊,禿頭矮胖,一口天津話,人非常熱情。我的祖母和外祖父都是華宮的常客。因此我在童年時代,華宮是經常去的地方,熟得不能再熟了。對那裡的環境和經營至今記憶猶新。

華宮在今天東安門大街中國銀行北京分行的位置,馬路對面是原中國集郵公司和兒童劇場(原真光電影院,開創於1921年,1950年2月改名為北京劇場,1961年改名為中國兒童劇場)。這三個地方與我的童年時代結下了不解之緣。孩提之時,我對華宮的興趣遠沒有它對面的那兩個地方更濃厚。

中國集郵公司是1955年1月在東安門大街開始營業的,出售新中國郵票和部分社會主義國家郵票。直至今天,這座兩層的灰磚樓依然如故地臨著東安門大街,雖然歷經四十多年的風雨滄桑,內部幾經裝修,但外觀結構絲毫沒有變。也正是因為與家中長輩去華宮吃飯,我才認識了這家集郵公司,它在我童年的視野中打開了一扇窗,認識了那些花花綠綠的小紙頭,那一片呈現著奇光異彩的世界,從而走進那個世界,再也沒有走出來。如今,那裡是中華全國集郵聯合會的辦公機構,而我也曾是中華全國集郵聯合會第二、三屆的全國理事,全國學術委員會的委員,仍與那裡有著密切的關係。四十多年的緣分,不能不說與華宮有著直接的關係。

餘生也晚,真光電影院的時代我沒有趕上,但北京劇場與中國兒童劇場的兩個時期,我卻是趕上了的。

年以前,首都劇場尚未竣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名劇如《龍鬚溝》、《日出》、《雷雨》等都是在這裡上演的。後來一度交北京京劇團使用。從1958年開始,又由中國兒童劇院接管,我曾在那裡看過《馬蘭花》等許多的兒童劇,從此也和戲劇與戲曲結下了不解之緣,直到今天,戲劇與戲曲仍是我生活與工作中的一部分,這也與去華宮有著密切的關係。

今天,在東安門大街路南的這兩座建築風貌依然,每當經過這裡,總能引起許多童年時代的回憶,四十年的時間,彷彿只是未變空間里的一瞬。只是它們對面的華宮,已經再無蹤跡可覓了。

華宮的店堂並不大,四周是一圈「火車座兒」的長方桌和靠背椅,中間是四五張方桌,最多能同時容下三十多人就餐。四周的牆壁是用淺綠色的油漆漆過的,裝修很簡單。我記得那時的菜單是壓在桌面的玻璃板下面,並沒有今天的飯館那種硬皮本的菜譜。除零點菜外還有份飯,份飯分為幾個等級,例如一菜一湯、麵包、黃油、果醬和紅茶,以及二菜一湯、三菜一湯不等。零點菜當然做得要精緻些。但品種不過二三十種,遠沒有後來的和平、新僑與莫斯科餐廳豐富。與南河沿歐美同學會的文化餐廳相比,也顯得大眾化一些。當然這是對一般就餐者而言,而我的祖母、外祖父和胖子楊掌柜極熟,待遇自然不同,每次去華宮都是不看菜單而特別加工的,胖子楊掌柜操著一口地道的天津話上前出謀劃策,甚至親自下廚去製作。

華宮的烤菜與罐燜做得最好,如果精工細做,是超過和平與新僑的。像奶汁烤大蝦、奶油烤鱸魚、奶汁烤雜拌、罐燜牛肉、罐燜子雞,以及煎比目魚、清湯龍鬚菜等,都十分地道。那裡的罐燜絕不像今天一些西餐館子是將大鍋的紅燜牛肉或雞裝入瓷罐後上桌,而是從始至終用掛釉陶罐小火燜熟,最講究的一道工序是上火之前,在蓋子與罐子的接縫處用一層生麵糊嚴,然後再放到火上去燜,當燜好時,那層生面也烤得焦黃了。我的老祖母常常去廚房看看,「監視」這道工序的完成情況。我的外祖父最喜歡吃龍鬚菜(即蘆筍),這道菜也是菜譜中看不到的。其他奶汁烤的菜肴也要特別加料,精工細做,因此,除了我與老祖母和外祖父同去吃飯,和父母或其他人去是享受不到這種待遇的。

據說胖子楊掌柜曾是墨蝶林的廚師,手藝很好,後來去華宮只是經理,到處走走看看,並不實際操作。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肚子永遠腆著,很大,上身的白色制服顯得過小,倒數第一二個扣子總是蹦開。他是如何從王靄依、王談恕手裡接管這家餐館,就不得而知了。到了六十年代,胖子楊掌柜顯得衰老,也龍鍾多了,聽說後來是中風了。與他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華宮的一位夥計,這人當時有三十七八歲,很瘦很高,長著兩道極濃的眉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人卻是十分和藹的,我很喜歡在等著上菜時和他玩,他的耐心極好,從不著急。聽說他有一種什麼病,我的老祖母和外祖父又都很關心他,常常給他帶些葯去。因此他對我們也格外殷勤。華宮歇業後,他調到了東安市場的和平餐廳,在樓下當服務員,每當我去和平餐廳吃飯,他也十分熱情。

華宮的生意一直很好,當然也是沾了地理位置和環境的光,面臨競爭對手,它處之泰然。曾經當過舊北平市長的周大文對烹飪很有興趣,曾與幾位朋友合股在華宮附近開過一家新月西餐廳,華宮並不以為然,照樣按自己的風格做生意,不久新月因經營不善偃旗息鼓,而華宮卻依然如故。東安市場的吉士林規模稍大,但也各不相擾,各有各的顧客群。1955年對面的中國集郵公司開業,也為它帶來一定的生意。我在華宮就看到過當時知名的集郵家夏衍先生、周貽白教授和張蔥玉先生。上海的集郵家王紀澤先生來京,也曾去華宮吃飯小憩。對面北京劇場的人藝導演、演員也有不少人是這裡的常客。

華宮前後經營三十多年,店名始終叫作華宮食堂,可以說是最大眾化的名字。它的門面樸素,店堂不尚奢華,也決不會讓人望而卻步。然而貨真價實,飯菜地道,服務熱情,使人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我想這正是它在新舊兩個時代存在了三十多年的原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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