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曹溪聖水 南華佛茶

從粵北韶關驅車四十里,峰迴路轉,曹溪在望。雖然霜降已過,序屬三秋,嶺南卻依然是岫綠巒青,泉水淙淙。經過一片林木茂盛的山麓,向有「嶺南第一禪林」的南華寺已在眼前。

南華寺初名寶林寺,建於南朝梁武帝時,後來六祖惠能前後在此開堂傳法四十餘年,圓寂後真身又從新州國恩寺移此,南華寺遂成為「東粵第一寶剎,禪宗不二法門」,歷來有「祖庭」之稱。自唐代以來,雖歷經幾度興廢與改建,但六祖真身和一批重要的佛教文物卻依然保存在寺中,尤其令我神往的,是那三百多尊北宋木雕羅漢造像。除了六祖惠能在南華寺開堂論法,創禪宗南派的故事外,我對南華寺的了解不多,但卻與在三四十年代主持過南華寺的虛雲法師有過一面之緣,那是五十年代中虛雲大和尚在北京講經論法,默禱和平之時。這位虛雲大和尚是一位傳奇人物,自光緒初年在福州鼓山湧泉寺出家後,曾遍參國內禪林古剎,巡禮佛教四大佛山。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時,虛雲曾隨慈禧、光緒西遁長安,後又去過東南亞等地。三四十年代主持南華寺時,與國民政府和國民黨上層人物往來密切,解放後又任中國佛協的名譽會長,因此有人說虛雲法師是一位政治和尚,也不為過。但他的苦行與禪功同時也為人所重,是現代禪宗的一位高僧。至於虛雲法師的年齡問題一直是個謎,我在幼年見到他時,據傳已有一百一十多歲,如果這樣推算,到1959年法師圓寂時,應當是近一百二十歲了。

我對南華寺神往已久,從六祖惠能到虛雲法師,從六祖真身到唐代袈裟、北宋木雕、元代聖旨、貝葉經,對我來說都充滿了一種神秘感。1991年深秋,我從廣州到韶關。終於如願以償。

南華寺果然壯觀,入山門,越園坪,有千年巨樟,天王殿、大雄寶殿氣魄雄渾。彼時南華寺主持剛剛圓寂不久,主持寺內事務的是知客傳正法師。這位傳正法師不到五十歲,人很乾練,在韶關乃至廣東,也是位著名的宗教界人士和社會活動家。他先是陪我一般性遊覽了主要殿堂,然後來到方丈客堂小憩。休息時,傳正法師從南華寺的歷史談到六祖《壇經》的宗教、歷史與文化內涵,他也問及我對禪宗的看法。我不是佛教徒,也直言不諱地談了「佛在自身」的看法,傳正法師卻很讚賞我的觀點。我又向他談起在五十年代中,我幼年見過虛雲法師的往事,傳正法師更為驚異,於是喚來六祖殿當值和尚,吩咐他打開殿門,親自陪我到六祖殿。

六祖真身就在殿中,坐像通高不過一米,外塗紅褐色漆,腿足盤於袈裟內,雙手疊置腹前,結跏趺狀,法相莊嚴,栩栩如生。這尊坐像比我原來想像的要矮小得多,但表情生動,氣質非凡,是難以想像到的。傳正法師給我講述了保存經過以及歷經劫難的情況,看來以肉身乾屍夾紵塑成是毫無疑問的。自唐代開元二年六祖真身塑成,至今已然經過了一千二百七十多年,既要經受自然侵蝕,又要遭到人為破壞,得以保存至今,真可以說是奇蹟。站在真身前瞻仰久久,與其說是對佛光折射感到的震撼,勿寧說更多是基於凝重的歷史感。隨之傳正法師又命僧人打開六祖殿樓上的門,陪我扶梯而上。

六祖殿樓上是寺內珍貴文物存放所在,這裡有唐代的千佛袈裟,武則天時的聖旨(疑是明代複製)和元代巴思巴文聖旨、血書貝葉經等,平時是決不示人的。陪我從韶關前來的市文化局文物科長說,他分管文物工作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些珍貴文物。從樓上情況看,似乎疏於管理,塵封很厚,也有一種不安全感。地上堆放了不少匾額,其中有蔣中正、李濟深、李根源諸人的,可能都是虛雲主持寺務時的舊物。

北宋木雕羅漢尚存三百多尊,彌足珍貴,造像極為生動傳神,雕工洗鍊,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令人嘆為觀止。

從六祖殿樓上下來,傳正法師請韶關文化局陪我前來的同志先回方丈客堂休息,又對客堂僧人稍做吩咐,然後獨自陪我遊覽了寺後的卓錫泉和靈照塔。一路上我們僧俗二人談到了禪宗的「執」與「舍」以及對「悟」的理解,聊得十分投契,不覺已是薄暮時分。

返回方丈客堂剛剛坐定,三四個僧人魚貫而入,在桌上擺下四五樣果碟,有豆腐乾和潮州蜜餞數種,又奉上蓋碗茶盅。

揭開碗蓋兒,清香之氣沁人心脾,碗中的茶呈深紅色。淺嘗,有甘甜味道。傳正法師說,這是有名的南華佛茶,相傳為六祖手植,歷代高僧不斷培育,葉梗雖粗,卻為寺內出產,外間絕無。再嘗,略有甘草的味道,齒頰皆有甘甜之感。一盞飲畢,重新續水,色澤如初,且甘甜之味不減,第三盞亦如斯。飲茶之時又談起虛雲法師的年齡,傳正法師說,虛雲長老生年不可考,而傳說亦不可信。圓寂之時應是九十多歲。光緒九年在福州鼓山湧泉寺受戒時,大約不到二十歲。飲茶小憩之中,終於解開了我多年的困惑。

天色已晚,傳正法師欲留素齋,依我的意願,是願留下的,無奈文化局已安排了晚上的活動,再則是第二天一早要去拜謁唐曲江張九齡墓,只得告辭。為了感謝傳正法師的款待和對南華寺的崇敬,我奉上香資,傳正法師也以南華佛茶見贈,並囑咐我說,這裡喝的佛茶,是以曹溪之水沏成,二者都是出自佛門聖地,故能相得益彰,在別地沏出之茶,恐怕味道稍有不同。果然,回到北京之後用開水沏出,甘甜味道雖然依舊,而那種特殊的清香卻難以尋覓。

下午入寺時,寺中山門和二門已關閉,我們將車停于山門之外,是由旁門而入的。與傳正法師作別時,他卻吩咐僧人洞開懸有「寶林道場」的二門和山門,送我從中路直出山門,又指給我看山門上的對聯「庾嶺斷東山法脈,曹溪開洙泗禪門」,講解一番,然後再次合什作別。

登車轉過山麓,南華古寺已消失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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