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豆腐乾絮語

「豆製品」這一名稱是近二三十年流行起來的,這種籠統的稱謂對獨具特色的豆腐乾來說實在是大煞風景。豆腐乾是中國人的發明,也是中國人的專利。從東北到海南,豆腐乾到處可見,遠涉重洋到美國、歐洲,凡有中國人的地方,幾乎都能買到各色各樣的豆腐乾。

豆腐乾與豆腐有異曲同工之妙,關鍵是含水份的不同,再有就是豆腐乾具有很規範的形式,最大的不過四寸見方,最小的僅有一寸左右。北方的豆腐乾很少有直接入口的,無論是白乾還是五香豆腐乾,大多與其他的菜或肉同做。就是長方形的薰干(北方也稱香乾),也要切成薄片,用三合油涼拌了吃。這樣一來,豆腐乾在菜肴中成了陪襯,失去了本身的魅力。在南方,豆腐乾雖也與其他菜肴同做,但更多的是作為一種獨立的食品。

江浙、兩湖及徽、贛各省,許多豆腐乾品種都很出名,無論下酒佐茶,都是最為相宜的。周作人客居北京多年,仍然津津樂道紹興昌安門外周德和油炸茶干,這種油炸茶乾的做法是將豆腐乾的兩面用刀划過,一面斜左,一面斜右,但不致中斷,然後以竹絲撐之,在戶外晒乾,再下油鑊炸透,使之既松且脆,是佐酒的美食。

乘船自南京至武漢,溯江而上,沿途可以買到各地製作的豆腐乾,真可謂是各有特色。就茶干而言,最優者當屬自馬鞍山至安慶一段的出產。我有次夜航長江,午夜時分船在蕪湖停泊,登岸遊覽碼頭外的夜市,小吃攤位排列沿街兩側,綿延兩華里,除了各色地方小吃之外,豆腐乾不能不說佔據了很重要的一個位置,或油炸,或滷水,品種繁多,無從挑選。安徽豆腐乾產銷量最大的,當屬和縣的豆腐乾了,這種和縣豆腐乾在江蘇、安徽兩省的許多地方都能買到,大都是小包裝,四五塊一紙包,只有一分厚,一寸五見方,味咸耐嚼,水分極少,是佐茶的佳品。在蕪湖碼頭上,只有一個小攤子上賣和縣豆腐乾,大小形狀雖差不多,但無包裝,只用馬蓮草將七八塊豆腐乾一系,裸露售賣。買一疊嘗嘗,味道與口感遠勝於有包裝的和縣豆腐乾,只是在衛生方面稍差一些。

茶乾的優劣不在於佐料的配製,或稍咸,或稍淡,香料的品種與多寡,都不是最主要的,而關鍵在於豆腐乾的質感,也就是製作的工藝過程。好茶干嚼到最後應該絕無豆渣的感覺,而是細如稠漿。佐茶細嚼,沖淡了豆腐乾佐料的味道,這時才能嚼出豆香和質感來。如能達到細如稠漿的質感,就說明豆腐乾在製作過程中磨、濾和壓三道工序無一不是精工細做的。過去南方許多豆腐乾作坊為了保持自己的品牌和防止假冒,還要在小小的茶幹上打上自己字型大小的印證。清末長沙有「德」字和「泰」字兩種豆腐乾,都很出名,而「德」字尤為「牛氣」,非兩個好制錢一片不賣。清末制錢優劣不同,平整完好的叫「青蚨」;凸凹不平的叫「爛板」,「德」字豆腐乾只收「青蚨」。這種印字的模子是用黃楊木雕出,每副印版上有64個「德」字,一共只有24副板,因此每天也只製作1536塊豆腐乾,由於限量生產,也就保證了質量。

我在少年時代非常喜歡蘇州觀前街的滷汁豆腐乾,這種滷汁豆腐乾只有一寸見方,汁濃味甜,很適合蘇州人的口味,是做為零食吃的。這種豆腐乾是放在特製的長方形小紙盒中出售的,因此身價不凡。滷汁豆腐乾有點像北方的蜜餞食品,只是吃到最後才覺出豆腐乾的味道。這種豆腐乾要買新做出來的,現買現吃,時間稍長即會有發酵的味道。滷汁豆腐乾只有在蘇州觀前街采芝齋等幾家店鋪中能買到,蘇州之外是吃不到這種豆腐乾的。蘇州人也吃茶干,但與安徽的茶干相比,要稍稍濕潤些。我去吳縣的保聖寺看僅存的九尊羅漢,出來時在直鎮上「老虎灶」茶館喝茶,茶館在臨河橋畔,地勢低洼,粗木桌凳,灶上輪換燒著十來把黑鐵水壺,極富江南水鄉特色。茶館中也賣一種茶干,大小類似安徽茶干,但要厚一些,水中往來的篷船,十分多一些,味道也淡些。一杯洞庭新綠,一碟五香茶干,望著河分愜意。茶干也嚼出了淡淡的清香。

淮揚菜中的煮乾絲用的是特別的白豆腐乾,這種豆腐乾要細軟而緊,決不能糟。北方人往往認為煮乾絲用的是豆腐絲,就大謬不然了。這種作為原料的豆腐乾是淡的,塊大而厚,廚師要用刀先將其片成薄片,這就要有很紮實的基本功,片得越薄,絲才愈細。片後再切成細絲加工成煮乾絲。揚州富春茶社的煮乾絲做得極好,令人難忘。九十年代初,南京夫子廟修葺一新,秦淮河邊茶樓酒肆鱗次櫛比,其中有家酒樓剛剛開業,我在雨中獨自游完夫子廟後信步入店,要了一碗煮乾絲,味道極佳,決不遜於富春的技藝。好在乾絲雪白,鮮湯醇厚,火腿、開洋可辨。乾絲入口絕無糟爛之感,堪稱佳味。

山東濟寧地區有一種薰豆腐,是介乎於豆腐和豆腐乾之間的東西,我在山東鄒縣吃過一次薰豆腐。那次主人宴請,菜肴頗為豐盛,薰豆腐只是一道冷盤。這種豆腐只有一寸見方,有五分厚,表面看去形似豆腐乾,吃到嘴裡卻滑嫩異常,而又沒有豆腐那種水質感。薰豆腐略有薰味兒,要沾著辣椒糊吃方好。一盤薰豆腐吃完,尚未盡興,主人又讓廚房再添一盤,其他菜肴早已忘卻,惟有這薰豆腐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說到豆腐乾,使我想起幼年時代的一件往事。五十年代中期,我的老祖母不知在什麼地方認識了一位尼姑,法號叫什麼早已忘記,大家都稱她為老師傅。她修行的庵堂好像在北京阜成門外馬神廟一帶。這位老師傅是江蘇無錫人,自幼出家,也不知何時來到北京的。她在一年中總要來祖母家兩三次,那時她已近七十歲,步履蹣跚,又因個子矮小,好像一陣風來要颳倒的樣子。夏天穿一身淡灰色的直裰,白色的布襪,冬天穿一身深黑色的棉直裰,淺灰的布襪,顯得十分整潔。她每次來家中,都要送些親手做的豆腐乾,有做菜的白豆腐乾,也有五香豆腐乾,這些豆腐乾做得極精緻,每種約有二十多塊。舊曆年前她必到,送的豆腐乾也多些。她來時總拎著一個小小的提盒,提盒內就是豆腐乾,我至今都記得她從提盒中取出豆腐乾的樣子,小心翼翼,好像拿的不是豆腐乾,而是什麼怕碰的寶貝。當豆腐乾全部取出時,她會雙手合什,念聲「阿彌陀佛」,然後說:「這是早上新做出來的,請府上都嘗嘗。」她每次來,祖母都會給些「燈油錢」,大概是豆腐乾實際價值的十倍不止。

老師傅的豆腐乾確實做得很好,尤其是五香豆腐乾,不軟不硬,乾濕相宜,嚼起來也是極香的。有次舊曆年前夕,老師傅冒雪而來,顯得更加衰老而蹣跚,她的風帽和直裰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花。進屋之後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坐了很久才取了豆腐乾來,那次拿來的不多,她說身體不好,做得不如往年了。我記得那次老祖母加倍給了「燈油錢」,還讓人去叫了一輛三輪車把老師傅送回阜成門外。她臨走時用手系風帽上的帶子,半天系不上,還是老祖母替她系好的。老祖母囑咐她以後不要在下雪天進城了,她點點頭沒有說什麼。我們把她送到大門口,看著她上了三輪車,車子在漫天的風雪中遠去,從後面望去,那頂黑色的風帽在雪中漸漸地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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