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華春筍

仲春時節到九華山,正是綿綿春雨的日子,住在祗園寺對面的賓館中,推開窗子即可看到雨中的祗園寺。一切都是濕的、潤的,房間內也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潮氣。入夜,淅瀝的春雨伴著陣陣寺中功課的木魚與鐘磬,催人入夢。夜深,誦經聲稍歇,雨聲也漸止,偶有清風徐來,萬籟無聲。過於安靜反而不寐,步入庭院中,方才感到雨並未停,只是細為霧狀,真是體會到「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妙處。道是無聲,卻又有聲,滿山的毛竹之中,時時發出窸窣的聲響,這樣細小的聲音,不是在深夜裡,是絕對聽不到的。

到九華的第二天,必然是游化城寺、旃檀寺,再登神光嶺到肉身殿。九華山在四大名山之中,寺的規模是最不像樣子的,除祗園、化城、旃檀和肉身寶殿之外,大多是有寺之名而無寺之實。幾間黃牆烏瓦的屋舍,也是一處寺院,遠比不得五台、峨嵋寺院的壯觀。普陀山雖遭破壞最大,但近年海外捐資重修,也頗見規模了。看來地藏菩薩的道場是被冷落了一些,顯得有些寒酸破敗。

第三天仍是細雨濛濛。聽說天台峰是九華主峰,在峰頂觀音台上可一覽九華全景,「天台曙光」是九華勝景,又兼捧日亭北有天台寺,在九華諸寺中亦算可觀。更有「不到天台,九華沒來」的話,於是決心冒雨登天台峰。說也湊巧,剛剛尋路登山,雨似乎停了,只是空氣中濕度很大,而且越往高處走,濕度越大,真是應了「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的意境。

剛剛走近中閔園不遠,雨又下了起來,而且越下越大,看來不是一時停得下來的,繼續前行已不可能,只能退回到中閔園,再作打算。中閔園在天台峰北,這裡風景清幽,林木茂盛,而且僧俗雜居,頗有田園風光。中閔園盛產茶葉,附近茶農多在林間築小舍,賣茶供遊人小憩。登天台峰受阻,進退兩難,只能選擇一處賣茶的小舍權且坐下。要了一杯茶,茶葉不算好,水卻是好的。問及,答稱是山泉水。

天台峰一路本來遊人很少,適逢連陰天,更無遊人。賣茶的是位六十來歲的老婆婆,坐下不多時間,便從她嘴裡敘說了一番家庭基本情況:兩個兒子都在山下青陽縣城做工,一個兒媳在茶園務農,小兒子尚未結婚。老頭子同她住在中閔園,原來也務農,近些年來才在天台峰麓做些賣茶和零碎東西的小生意。老婆婆熱情而健談,雖然有些話聽不大懂,但意思是明白的。她詛咒壞天氣,壞了她的生意;也罵老頭子,一早放下挖來的春筍就不見人影了。

時過正午,天色卻越來越暗,雨下個不停,肚子卻餓得不得了。問老婆婆附近有沒有賣飯的地方,她說要到九華街才有。我想如果我現在能去九華街,早就到賓館去吃飯了,哪裡還用問她。過了一會兒,她主動說,她這裡也賣飯。問她有什麼吃的,她說可以煮速食麵,平時也有點蔬菜,或炒個雞蛋什麼的,只是連日下雨,沒有到街里去買,蛋也沒有了。米飯倒是悶好了,只是沒有菜。我看到檐下一筐新挖的春筍,問她可否炒個筍下飯,這時老婆婆也恍然大悟。

我看著她剝筍,問她怎麼炒?她說油倒是有,肉卻沒有,只能素炒。我說也只能如此了。這時突然想到個笑話:有位教書先生到一個財主家去做西席,財主不敢怠慢了先生,於是頓頓以肉菜相待,幾天過後,先生吃飯時只是搖頭,並說「無竹使人俗」。財主第二天即換了素炒筍。幾天後先生又搖頭,說「無肉使人瘦」。主人不知所措,於是直截了當地問先生要吃什麼?先生說:「若得不俗也不瘦,須得頓頓筍炒肉。」看著老婆婆炒筍,不由得想到這次要做一次「雅人」了。

筍只取頂尖的地方,可謂是嫩中取嫩了。令人想起南朝蕭琛的詩句:「春筍方解籜,弱柳向風低。」去籜後的春筍真如白嫩的手臂,怪不得李後主有「斜托杏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干」的名句。筍切成滾刀塊兒,剩下頂尖的地方又切成極薄的片。老婆婆說:「我為你再做個雪筍湯吧!」

一飯一菜端來,米飯自然是江南的秈米,北方人是不大願意吃的。筍炒過後略呈牙黃色,吃起來卻鮮嫩無比。住在城市,尤其是北方的城市,是絕對吃不到這樣的鮮筍的。老婆婆說,筍是在夜間長的,第二天早上采來的筍最鮮,雨後當然更好。老婆婆還掉了句書袋,說這是「雨後春筍」嘛。說話間一碗湯做好,端到桌上不由令人叫絕,清湯一碗絕無油星,上面漂浮著一些切碎的雪裡蕻,伴上不用油炒的雪白筍片,黑綠色與白色相間,清瑩潔凈,嘗上一口,清香異常。老婆婆說,雪裡蕻是她們平常吃的鹹菜,切碎後要用開水焯一下,一是去其鹹味兒,二是還原綠色。這碗湯只是用焯過的雪裡蕻與嫩筍煮一下,鹽都不放,只借用一點雪裡蕻的鹹味兒足矣。

一碗雪筍湯吃下,清香之氣沁人心脾,簡直可以說是鮮美絕倫。這一菜一湯的清淡,勝過許多美味佳肴。只是看到她剝下的籜,有一種憐惜之感,我猛然想起前日夜裡漫步竹林時聽到的窸窣之聲,那該不是春筍生長的聲音吧?

天台寺和觀音台沒有去成,沒有機會去領略春雨中的九華全景。但那滿山的翠竹,那濛濛的春雨,還有那鮮嫩的春筍,卻讓我嘗到了春,聽到了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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