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四·說東道西 中國民間藝術

——捏泥人

筆者從小對於泥娃娃就有偏愛,不擇精粗,只要是泥捏的娃娃,我就設法買來庋藏。我有一座五層大立櫃,沒有幾年,櫃里泥娃娃就「人」滿為患啦。等年歲稍長,把泥娃娃擷精取華,發現北方人捏得最好的是「兔兒爺」,南方人捏得最好的是「無錫大阿福」,什襲而藏。別人看也許是一堆爛泥巴,自己沒事拿出來把玩一番,認為每件都是珍玩俊品,生怕磕了碰啦。

先姑丈王嵩儒先生,早年在武漢時跟孫馨遠(傳芳)同隸王子春(占元)戎幕。某年王嵩老花甲榮慶,他不願鋪張,孫馨遠約了幾位當年湖北督軍公署舊僚,備了一席酒菜,送到寶禪寺街嵩老寓所稱觴為壽。同孫一塊兒來的,有位黝顏鮐背發已斑白的老者。給大家一介紹,才知道這位其貌不揚的老頭兒,就是大名鼎鼎譽滿京華的泥人兒張,是孫馨帥特地請來,給老壽星捏喜容的。等到大家酒足飯飽,泥人兒張請王嵩老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大家言笑宴宴,他把雙手褪進袖筒里,不住地揉捏,也不過半小時光景,居然捏出一個緇衣芒鞋的老僧來,面貌神情與王嵩老簡直一般無二。後來那泥像經過著色髹油,跟刻壺名家在鼻煙壺裡給嵩老刻的無量壽佛造像,一併陳列在多寶格里,列為雙松廬珍品。

泥人兒張說,捏泥人兒主要原料膠泥,質地一定要細膩柔韌。北京門頭溝的膠泥,也只是取其沙細黏重勉強可用,做兔兒爺則可,若是拿來捏人像,就不能十分得心應手啦。他在滿師的時候,師父給了他一塊十多斤重的膠泥。後來他去給當年名丑劉趕三捏《探親相罵》鄉下親家太太騎驢進城的姿態時,因為趕三年紀老邁,滿臉皺紋,稜角分明,當時那塊膠泥怎麼捏,怎麼得心應手,自己認為那是畢生最得意傑作。後來師父告訴他,那是無錫惠泉山下楊家憔泥,所以捏出來的泥人兒左宜右有,非常稱心如意。從此他一直記住,惠泉山下的憔泥,是捏泥人兒最珍貴的原材料。有人知道他把惠泉山的憔泥視同寶貝,凡是有無錫泥娃娃酌泥胎碎片,都給他收藏,經他加水搗爛,又是上等泥了。

根據古籍上記載,北宋時期,在開封鐵塔附近有一座廢窯,泥工取土,發現窯土都是煉過的憔泥,拿來捏泥土玩偶用具,柔細流光。宋徽宗又是一位百藝皆精的皇帝,於是北宋手藝人捏的泥孩兒以及文房用具流傳下來,成為文玩珍品,差堪媲美宋瓷。宋室南遷,這種手工技藝也隨之而南,在長江流域發揚光大起來。

無錫惠山的泥娃娃(俗稱大阿福)不但馳名大江南北,自從參加南洋勸業博覽會之後,更是頗受歐美藝術家的垂青。後來無錫泥玩偶,行銷遠及歐美各國,現在法國義大利有幾家博物館,還有各式無錫泥娃娃陳列著呢!惠山憔泥中以楊家一塊懈谷的煉泥最為細韌。楊府跟舍間是世交,少主楊贊韶,跟筆者又是詩友,而且沾點姻親。因為泥偶同好,無錫一地捏泥人兒的大約有三十多家,這些手藝人都要到楊家懈谷的畦塍上取土。大家都曉得楊贊韶是位泥人兒特別愛好者,所以有了創新得意傑作,都要選一份送給他鑒賞品評指點;因為經年累月到楊家山溝里取土,人家從不索酬,其中也含有謝意。楊贊韶在他書房對面辟了雅舍三間,並請大詞人朱古微替他題名「古香齋」。敞廳里沿著牆壁都打成大小不同多寶格,裝上玻璃推門,把他視為精品的大小泥娃娃,分門別類地陳列起來,隨時拿出來賞玩。每年花朝,還要邀請親友同好,到家裡來評鑒一番,說是給捏泥人兒的鼻祖「百本張」做冥壽。

楊贊韶說,惑山泥人兒,在明武宗時代,就成了當地的貢品。徐珂《清稗類鈔》,把百本張奉為捏泥人兒的鼻祖。其實遠在百本張若干年以前,就有人從事這行手藝了,不過一開始是用麵粉揉和來捏,但是麵粉捏的人物,擱久了會幹裂皺縮而且發霉,無法久藏,於是心靈手巧的工人,研究出用憔泥來捏。最初惠山鄉民在農閑時候,掏取稻田裡的泥土來捏,由於泥質細膩,沙性小黏度高,你捏的胖娃娃大阿福憨態可愛,我捏的比你捏的更精彩逗人,彼此爭強鬥勝。後來出了不少身懷絕技的專家如「泥人兒張」、「泥人兒王」,專捏嬰孩、綽號「大肚子」的袁遇昌更足技巧橫出,蔚為兄錫最出色的手工藝。他們的製品,各有暗記,同行一看便知,袁遇昌更發現楊家熄土比別處的更為得心應手渲染隨心,所以楊家蠛泥,成了捏泥娃娃的瑰寶。

遜清皇帝溥儀,在大婚之前,也有收集泥制玩偶嗜好。侍臣陳曾壽得到一隻瓜瓞綿綿百子西瓜,嬰戲雜陳,千姿百態,個個曼容皓齒形姱骨佳,據說就是出自袁大肚子之手,特地進呈御覽,一直陳列在養心殿紫檀棐架上,婉容封后進宮時,聽說皇帝喜歡泥玩偶,她陪嫁的妝奩里,也有一套榴開百子玩偶,雖然儷白妃青,藻繪多姿,可是神情儀態比起清宮原有那隻瓜瓞綿綿,就儼然有俗雅之分,兩者沒法相比了。

有一年我到無錫訪友,趕上農曆九月十九日觀音大士成道佛辰,惠泉山下紫竹禪林正舉行護國佑民息災法會,廟會上並有手工藝品展覽大會。當地廛市中舊藏新制各式泥娃娃精巧盡出,除了傳統的大阿福、壽星公、關帝君、八仙慶壽、麻姑獻瑞……品式花樣越來越新穎出奇。一般年輕後起之秀,更是爭奇鬥勝,力求創新。雖然沒有早年藝人捏人像惟妙惟肖的手藝,可是所捏的戲劇人物,別創一格,身段邊式,神情瀟洒,衣紋飄舉,色彩古艷,可以說已具有民間藝術高深造詣,擺脫匠氣,意境復絕了。

當時我在會場瀏覽良久,最後選了舊匣京劇泥人兒:(一)《蜈蚣嶺》行者武松打蓬頭,穿戒衣,執雲拂,從臉龐眼神來看,一望而知捏的是江南短打武生泰斗蓋叫天;(二)《吳漢殺妻》「斬經堂」一場,能把悲深別鵠沉痛為難神情曲曲傳出,若說是麒老牌(周信芳)的造像也不為過;(三)《青石山》關平騙孺金甲,凝眸挺刀的架子,把個楊小樓刻畫如生,令人嘆為觀止;(四)《四郎探母》捏的是梅蘭芳馬連良,梅、馬在無錫唱過多次「探母」,一個高髻宮裝、玉顏花媚,一個雉尾玄冠、錦衣寶帶,更是粲麗傳真。我選這四齣戲的時候,看得眼花繚亂,幾乎費半日時間才算選定。帶回上海之後,偏偏被上海有名的小抖亂葉仲芳看見,不容分說,拿了就走,彼此兩代交誼,也莫奈他何。

第二年再到無錫趕廟會,雖然到處留意,也沒發現上年所買的那樣的精品了。後來聽人說惠泉山有一個專捏京劇戲出的叫楊小舫,他父親是跑水陸班子的管事,他從小耳濡目染,又在戲班裡充過武行下手,所以捏出來的京劇泥人兒,自然特別傳神入戲。我上次所買的四齣京劇泥人兒,就可能出自楊小舫之手。傳說他的製品,在底座上都有葫蘆形楊三戳記,可惜葉仲芳拿去看膩了之後,也不知道他擲到什麼地方去啦!

今年春季,歷史博物館曾經展覽過一次泥娃娃,說是日軍侵華攫走,後來又歸還我國的。日本有很多藝術界人上專門研究泥玩偶,他們捏的布袋和尚就憨笑多姿,差堪跟我們的大阿福媲美。史博館展出的泥娃娃,雖然其中有若干元錫製造,但均非精品。當年日本侵華擄去的金玉珍帛,雖經交涉歸還,又有幾樣是金罍無缺、完璧奉趙的呢?

最近純木雕藝術家朱銘,把他的興趣又放在捏泥巴的陶藝上,並舉行陶塑展,灌輸藝術圈一些新物事、新觀念。我想放在牆角沒人理睬的大阿福,又要走幾天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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