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故人逸事 啼笑因緣

小說家張恨水第一部小說《春明外史》,是在成舍我先生主持的《世界晚報》上發表的。他把北洋時代北平社會各階層的形形色色描寫得淋漓盡致,而且細膩蝶艷,一時文名大噪。書中主人公楊杏園幾首杏花詩俏麗儼雅,文壇上更稱他是杏花詩人。《春明外史》刊完,又寫了一部《金粉世家》,在《世界晚報》連載,其中影射到當時若干閥閱世家,更能引人人勝。

那時上海有人請恨水寫電影小說,他正到處搜尋資料。恰巧我有一位朋友張占元,他的尊人是唐山耀華玻璃公司常董,他本人剛從朝陽大學畢業,在偶然機會到天橋聽歌,竟然迷戀上合意軒一位鼓姬宗玉蘭,每天清早就陪宗氏姊妹在天壇吊嗓子騎自行車。僅僅這麼一段戀史,恨水就根據張宗兩人言談、神情、動作,安在所寫《啼笑因緣》小說里了。這篇小說好像是登在《上海新聞報》的副刊《快活林》里。《上海新聞報》、《申報》是當時上海擁有最多讀者的兩份報紙。小說還沒刊完,被鄭正秋看中,認為是拍電影的絕佳題材,就請裘芭香、周劍雲兩位,改寫成分幕電影劇本,準備拍攝電影了。

民國十六年胡蝶由「天一」轉入「明星」後,邵醉翁首先利用日本技術攝製了第一部片上發音有聲片,為了與胡蝶賭氣,並且把邵夫人陳玉梅捧成天一台柱。聯華的小生金焰被一批新潮觀眾捧成電影皇帝,鄭正秋、張石川不甘人後,透過報紙雜誌宣傳把胡蝶也捧,仁電影皇后的寶座。

當時上海的大小電影公司雖有十五六家之多,可是論財力人才,顯然是明星、天一、聯華三家鼎足三分的局面了。有一批擁護聯華的影迷說,聯華的片子都是寫實主義,走文藝路線,是最進步的影片公司,而明星拍的《碎琴樓》、《紅淚影》一類影片,始終走不出鴛鴦蝴蝶派範圍,已經不能滿足觀眾需要,太落伍了。明星公司一看其勢不祥,經過智囊團的策劃,由周劍雲提出一個劇本《自由之花》,是把蔡松坡與北平名妓小鳳仙英雄美人故事,跟民族大義相結合的動人故事,希望能藉此提高影片水準,進而挽回明星早期在電影界領導群倫的聲譽。

《自由之花》、《啼笑因緣》、《落霰孤鶩》三部都是以故都為背景的,導演鄭正秋為求場景真實,壯大聲勢,毅然決定這三部戲不惜增加開支,全部出外景,遠去北平拍攝,派洪深跟董天涯為先遣部隊,先到北平去聯絡布置。洪在北平跟高逸安(言菊朋夫人)拍過《舊世京華》,算是識途老馬,他帶著董天涯一到北平,就在三海、中央公園、頤和園展開勘察外景工作。等準備工作大致就緒,外景隊一行四十餘人就搭乘京浦快車,浩浩蕩蕩來到了北平。此行原本是由鄭正秋領隊,不巧他又犯了老毛病,喘哮不停,臨時只好換了張石川領隊,鄭留在上海療養。

明星公司計畫在北平拍的三部影片:《自由之花》是鄭正秋傾全力製作的有聲片;《啼笑因緣》是間歇音響效果,所謂「配音片」;《落霞孤鶩》則仍舊是部無聲電影。外景隊到達北平之前,早由高逸安給租妥東四牌樓一所宅子,據說是遜清一位王公府邸,長廊邃室,院寬室明,銀燈珠箔,備極華麗,每人可以各據一室,比住旅館要豁亮舒適多了!不過四個美籍技師吃不慣中餐,於是只好讓他們住東交民巷六國飯店。

外景隊演職員都是第一次來到北平,幾曾見過那些碧殿丹垣、翠瓦金鋪,大家一面工作,一面暢遊各處古迹名勝,不知不覺一晃過了兩個多月。先是夏佩珍發現,所有帶來衣飾,全部緊繃繃嫌小,各位女星一個個也不例外,大家只好盡量節食減肥。嚴月嫻每餐只喝不放糟的檸檬水一杯,晚餐吃兩片白麵包,兩星期下來,她居然瘦了十一磅。

就在大家興高采烈拍攝電影盡興遊樂,《啼笑因緣》影片進度也已拍了一半的時候,恰巧教育部所擬電影檢查法及審核標準,此時送往立法院審查通過,正式公布實施。法令新頒,而鄭正秋、張石川、周劍雲這幾位明星公司負責人,素來對於法令不十分注意,改編登記出版小說的合法攝製,應先取得攝製權的手續也未辦理。這件事被大中國電影公司經理顧無為窺知內情,於是以迅雷不及掩耳快速手法,向內政、教育兩部申請登記。等取得合法攝製權後,就在上海申、新兩報以巨大篇幅刊登拍攝《啼笑因緣》的預告。

鄭正秋看到報紙才知事態嚴重,馬上以電報函件告知在北平的張石川。張素以老練穩健著稱,可是遇上這種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一時也慌了手腳。此時《啼笑因緣》拍攝大半,已經投下巨資。明星們每天出外景,在社會上已經相當轟動,加上張恨水再隨時在報紙上寫點花絮,梅蘭芳跟北平知名人士又紛紛邀宴,《啼笑因緣》這部電影,已被炒到婦孺皆知的程度。將來上演,票房是百分之百有把握的。

顧無為在影劇界素有「攪局大王」之稱,他雖然沒有跟明星公司一決高下的本錢和勇氣,不過他的門檻極精,看準了明星決不能放棄已投下若大資金的《啼》片不拍,於是提出賠償他一部分損失,將已取得的合法攝製權轉讓。他這把算盤,打得是左宜右有萬無一失的。鄭、張跟周劍雲三巨頭慎思熟慮之後,只有忍痛挨敲,別無良策。可是因為張石川嚴拒在先,一時無法改口,乃由他們的好友、神州影片公司老闆汪煦昌挽請當時在上海專門給人排難解紛的社會聞人杜月笙先生出面調解。明星公司花了一筆可觀數目的賠償費,才把事情擺平。俗語說「花錢消災」,《啼笑因緣》因為雙包案的糾紛,反而得到意想不到昀宣傳效果,處處賣錢,場場客滿。

顧無為得了一筆來路不十分光鮮的轉讓費,也趁《啼笑因緣》正在熱炒時期,組織了一個大華話劇團,把《啼笑因緣》改編成為話劇到處上演。在南京上演時,倒也轟動白下,於是招兵買馬擴大組織,率領硃色、林雪儀、劉一心、陳秋風、盧翠蘭、林如心、顧寶蓮、朱秋痕、林美玉一千男女藝人北上,在北平開明戲院、中央電影院分為日夜場,演出了話劇《啼笑因緣》。

他們下榻的東方飯店,地近紙醉金迷的八大胡同,又是蕩女淫娃、浮誇浪子營築香巢的艷窟大本營,演員中劉一心、陳秋風又都是當年城南遊藝園益世話劇社的風流小生、悲艷名旦。識途老馬浪子淫娃,一拍即合,其中還牽扯上幾位名門閨秀,警方不容他們無法無天鬧得太不成話,於是動員大批人馬到東方飯店查房間。不但查出男女雜處,而且床上還擺有吸鴉片煙的用具,於是把一千人犯驅逐出境,送到塘沽押上了南下的海輪,才結束了這樁公案。

有人說顧無為頭腦靈活,善於投機取巧,對於明星公司的一招棋,雖然巧妙狠辣嘗到甜頭,可是在北平弄得灰頭土臉,鎩羽而歸,天道好還,從此一蹶不振。誰說善惡沒有報應?後來李麗華、梅熹又重拍《新啼笑因緣》,盛況依然不衰。這件「啼笑因緣」的雙包案幾乎鬧得對簿公堂。一晃有半世紀了,那些當時風雲人物十之八九都已物化,就是還有活著的,也都雞皮鶴髮,不復張緒當年,回憶往事,能不令人低回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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