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近代曹子建袁寒雲

袁克文博解宏拔、瑰瑋傲儻,可說近代不世之才,他的遭逢際遇,跟漢代曹子建幾乎完全相同,實在令人可敬可佩可嘆。

洪憲皇帝袁世凱姬妾如雲,一共給他生了十六個男孩,長子瘸太子克定,克文行二,是世凱使韓時,韓王所贈姬人金氏所生。克文在漢城出生前,世凱夢見韓王送來一隻花斑豹,用鎖鏈系著,豹距躍跳踉,忽然扭斷鎖鏈,直奔內室,生克文,所以世凱賜名克文,一字豹岑,至於抱存、寒雲都是後來他的別署。

他讀書博聞強識,十五歲作賦填詞,已經斐然可觀。他擇偶非常仔細而且挑剔,聽說安徽貴池劉尚文的女公子梅真美而賢,與父住在天津候補,他在長蘆鹽商查府壽筵上隔簾偷窺,果然修嫣嫻雅,於是託人求親。對方正想跟袁家結納,遂成秦晉之好。袁夫人生家嘏、家彰,至於馳名國際的三子家騮,則是外室花元春所生。

克文對乃父竊居帝位,改元洪憲,極端反對,他的長兄克定,則想備位皇儲,準備父死子繼,過一過做皇帝的迷夢。兄弟二人極不相能,兄在彰德,弟留津沽,兄來津沽,弟返洹上,參商避面,互不往還。後來世凱稱帝,已成定局,克定謀臣知項城對克文寵愛,深恐他承歡謀儲,於是蜚言中傷。他詭稱有病,閉門不出,後來被他想出一條錦囊妙策,請求援清朝冊封皇子往例,封為皇二子,並請名家刻了一方「上第二子」印章,以示別無大志,那些謠諑才漸漸平息。

克文最膾炙人口的詩要推「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那一首了。揚州才子畢倚虹認為那首詩,是反對洪憲帝制而作,而且國民黨有些人發表宣言,反對帝制,就根據那首詩引證指出,連項城識大體的兒子都不贊成帝制,何況別人。寒雲這首詩將來在歷史上自有其千古不磨的價值,可惜寒雲的詩文向來不留底稿,隨手拋擲。他雖記得有過這樣一首詩,可惜已經記不得怎麼說的了。後來筆者在劉公魯家,看到寒雲寫的一個扇面,寫著一首七律:「乍著微棉強白勝,除晴晚向來分明。南回寒雁淹刁疋月,東去驕風黯九城。隙駒留身爭一瞬,蟄聲催夢欲三更。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字寫得半行半草,也沒署上下款,想來是興到信筆之作。在袁項城皇帝迷夢沖昏了頭的時候,寒雲敢於作出這樣一首詩來,可以說是眾醉獨醒傳世之作了。

寒雲一生不御西裝,他說西裝硬領領帶是第一道箍,褲腰繫上釘釘絆絆的皮帶,前後又有四個口袋是第二道箍,腳穿革履底硬幫挺是第三道箍,加上肩不能抬,腿不能彎,穿帶起來五花大綁簡直是活受洋罪。哪有中國衣履舒適自如,所以他終身只穿袍子馬褂,尤其喜歡戴頂小帽頭,還要釘個帽正,不是明珠、耽霞,就是寶石、翡翠。他儀錶俊邁,談吐博雅,可是有時他在抑塞憤惶的時候,會偶或露出鬻繒屠狗的風貌來,有人說那是他跟步林屋同拜青幫頭子張善亭為師的影響。他在幫里是大字輩大師兄,曾經開香堂收徒弟。外傳他收徒弟最為兀濫,大江南北弟子有數百人之眾,其實是有些不肖分子假借皇二子招牌託言曾列他的門牆,在外招搖撞騙,逼得他在上海《晶報》登報闢謠,把他正式收入的門人一一開列,其實不過十六員大將而已。

寒雲的詩文固然高超清曠,古艷不群,他嵌字集聯,更是深得「聯聖」方地山真傳,妙造自然,絕不穿鑿牽強。記得他有一次在上海一品香宴客,步林屋攜了琴雪芳、秋芳姊妹同來,酒酣耳熱雪芳乞賜一聯,他不假思索,立成兩聯,即席一揮而就。贈雪芳是「流水高山,陽春白雪;瑤林瓊樹,蘭秀菊芳」,贈秋芳是「秋蘭為佩;芳草如茵」。他才思的敏捷,不能不令人嘆服。他贈名妓名伶嵌字聯極多,可惜筆者一時想不起許多了。

寒雲一生極愛收藏,舉凡銅、瓷、玉、石、書畫、古錢、金幣、郵票無不一好,妙的足更愛收藏香水瓶以及古今中外千奇百怪的秘戲圖。他把那些選英擷萃的寶貝,都放在他一間起居室里,錯落散列,光怪陸離,好像一座中西合璧的古玩鋪。他給這間起居室命名一鑒樓,自作長聯:「屈子騷,龍門史,孟德歌,子建賦,杜陵詩,耐庵傳,實父曲,千古精靈,都供心賞;敬行鏡,攻胥鎖,東官車,永始卑,宛仁錢,秦嘉印,晉卿匣,一囊珍秘,且與身俱。」他認為畢生搜集的愛玩,都包括在這聯語里了。

他搜羅的印章,頗多稀世之品,有一次在天津地偉路寓所請李木齋、邵次公、金息侯幾位金石名家小酌,飯後他把歷年珍藏的印章拿出來請大家鑒賞。除了漢秦嘉印,已經在他一鑒樓長聯列為珍秘外,他的漢白琉璃印,白皙明潤,滑如獺髓,漢綠琉璃印,冷光奪目,綠若翡翠,可稱一對雋物。梁孝王的玉璽,梁庾信玉印,都是用名人書畫換來的。明楊繼盛朱文竹節印,忠烈遺物清奇剛毅,正氣凜然。此外柳如是聯珠銅印,卞玉京自鐫象牙扇章,薛素素的環紐小金印,真是琳琅滿目,不知費了幾許心血才能納入他的珍藏。

收藏這些名印的鐵匣,尤為名貴,也就是一般金石家艷稱的晉卿匣。據說鐵匣是當年阮文達芸台在浙江主持詁經精舍,掘地所得宋代古董,原本就是貯放印章的。後來在揚州教場荒攤上發現,被袁的老師兼親家方地山買去。寒雲愛不釋手,是拿一部明刊《左氏春秋》,一部清刊《四朝詩》,才換到手的。名印名匣,相得益彰,寒雲故後,畢生珍秘,率多星散,所收宋元精槧版本書籍,大半歸諸李贊侯(思浩)。奎於其他搜岩熏穴所得金石古泉、名印郵鈔,就都下落不明了。

寒雲住上海白克路侯在里時,某年春節,忽發雅興要兜喜神方,他芙蓉癖很深,所約上海遺少劉公魯,又是起居無時的怪人,兩人從劉公魯的戈登路逛到威海路,已經是掌燈時分。恰巧合肥李仲軒住宅就在新重慶路上,李劉累代戚誼,寒雲跟李家也是姻親,所以徑自登堂入室,直趨李彌廠的佛日樓。恰巧筆者正跟彌廠、栩廠昆季搖陞官圖。普通陞官圖是用木質「捻捻轉」四面分德財功贓來捻,以定升降,我們玩的是用六粒骰子來搖,_兩幺為贓,兩二為由,兩三為良,兩紅為德,兩五為功,兩六為才。每人有兩個標誌,一代表官爵,一代表差事,先搖出身,然後再按所搖出點子依序升降,先小後大。如果出身是正途,如無贓由,自然人閣拜相,可以封爵大賀;如果出身是僧道醫生,終其身是僧綱司、道紀司、太醫院院正積資到正二品就按原品休致了。最妙的如非正途出身,無論如何功勛蓋世是不能升大學士入閣拜相的。

據李仲軒前輩說:「這種陞官圖雖然是一種遊戲,可是能讓人了解爵秩貶退黜陟的途徑。陞官圖可以遠溯到漢唐宋元明都有陞官圖,不過古代叫『邰圖』,雖然是遊戲,可是對於歷代官階就可了如指掌了。」李府每逢春節,年輕一輩的人,都要玩幾次陞官圖,那比玩麻將、打撲克有意義多了。寒雲雖然見多識廣,可是那種陞官圖他沒玩過,於是一局又一局玩個不停,精神不繼,大家以參湯代茶,不知東方之既白,一直玩到燈節才罷手。

後來他寫了一本《雀譜》,詳其沿革,記其嬗變,又把由明迄清各地葉子戲又名馬吊牌,圖、位、法色以及打法,合編一書名為《葉子新書》,就是搖陞官圖搖出來的雅興。前年在香港友人處曾見原著,瓷肯面仿宋方體字,寬天地頭古色古香,惜在客邊,匆匆一閱,未窺全貌,頗覺悵惘。

他有一次請筆者到西藏路口晉隆西餐吃西餐,我知道他從不穿西裝,更不愛吃番餐,何以偏偏請我吃西餐呢!結果他知道我與他同嗜,最喜歡吃大閘蟹,同時在上海花叢中的紅倌人富春樓老六,跟我們也有同嗜而且量宏。寒雲發現晉隆做的忌司烤蟹盂,肉甜而美,剔剝乾淨,絕無碎殼,不勞自己動手,蟹盂上敷一層忌司,炙香膏潤,可以盡量恣饗。他準備了三十隻,結果我們拚命大嚼,也不過吃了二十多隻而已。

彼時寒雲對富春六娘至為迷戀,日傍妝台。他先後娶了溫雪、眉雲、無塵、棲瓊、小桃紅、雪裡青、琴韻樓、蘇台春、小鶯鶯、花小蘭、高齊雲、於佩文、唐志君等妾姬十五六人。他認為富春六娘濃艷冷香善解人意,應為群芳之冠。他特地請金石大家缶老寫了一方篆額「海上潮聲」,取唐人「潮聲滿富春」句意,裱好,懸在富春樓香閨,過了不久忽然絕跡不去。有人說富春樓曾經給寒雲磕過頭,列入門牆,自然不便百輛迎歸。其實富春六娘拜寒云為老頭子,只是酒後一句戲言,主要是張長腿的手下大將畢莘舫庶澄,到上海洽公,頗呢六娘,名為在火車上住宿辦公,實際晝夜都在六娘香閨流連起膩。寒雲恐怕惹出是非,所以才跟她斷絕交往的。寒雲常自比陳思王,有一次梅蘭芳在上海大舞台演出《洛神》,有人慫恿梅畹華情商寒雲爨演曹子建,寒雲初頗意動,經再三考慮,恐遭物議,拒絕登場。所以右人說寒雲一生放浪不羈,其實臨到大節他是絲毫不苟的呢!

民國二十年三月間他以猩紅熱不治,享年四十有二。幸虧潘馨航篤念舊誼,把他喪事倒也辦得風光旖旎,靈堂里輓聯輓詩,層層疊疊多到無法懸掛。其中梁眾異的輓聯是:「窮巷魯朱家,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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