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卷 逞多財白丁橫帶

在船上混了兩年,雖然挨得服滿,身邊無了告身,去補不得官。若要京里再打關節時,還須照前得這幾千緡使用,卻從何處討?眼見得這話休題了,只得安心塌地靠著船上營生。又道是」居移氣,養移體」,當初做刺史便象個官員;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類,一般無二。可笑個一郡刺史,如此收場。可見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算不得賬的。上復世間人,不要十分勢利。聽我四句口號:富不必驕,貧必不怨。要看到頭,眼前不算。

郭七郎身子如在雲霧裡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起初這些往來的閑漢、姊妹都來送行。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齎發些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讓他是個見任刺史,脅肩諂笑,隨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帶去,口角惹著,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攛哄了幾日,行裝打疊已備,齊齊整整起行,好不風騷!一路上想道:「我家裡資產既饒,又在大郡做了刺史,這個富貴不知到那裡才住?」心下喜歡,不覺日逐賣弄出來。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誇說著家裡許多富厚之處,那新投的一發喜歡,道是投得著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揚威,自不必說。無船上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來。七郎看時吃了一驚。但見人煙稀少,閭井荒涼。滿前敗宇頹垣,一望斷橋枯樹。烏焦木柱,無非放火燒殘;赭白粉牆,儘是殺人染就。屍骸沒主,烏鵲與螻蟻相爭;雞犬無依,鷹隼與豺狼共飽。任是石人須下淚,總教鐵漢也傷心。

那衙門中人見他如此行徑,必然是打抽豐、沒廉恥的,連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項事一一分訴,又說到替他殯葬厚禮贐行之事,這卻衙門中都有曉得的,方才肯接了進去,呈與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來道:「這人這樣不達時務的!前日吾見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體面,極意周全他去了,他如何又在此纏擾!或者連前日之事求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裝出來騙錢的未可知。縱使是真,必是個無恥的人,還有許多無厭足處。吾本等好意,卻叫得』引鬼上門』,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罷了。」分付門上不受他帖,只說概不見客,把原帖還了。七郎受了這一場冷淡,卻又想回下處不得。住在衙門上守他出來時,當街叫喊。州牧坐在轎上問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裡高聲答道:「是橫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憑據?」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風飄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無憑據,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齎發已過,如何只管在此纏擾?必是光棍,姑饒打,快走!」左右虞候看見本官發怒,亂棒打來,只得閃了身子開來,一句話也不說得,有氣無力的,仍舊走回下處悶坐。

這本話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個人叫做郭七郎。父親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長隨著船上去走的;父親死過,是他當家了,真箇是家資巨萬,產業廣延,有鴉飛不過的田宅,賊扛不動的金銀山,乃禁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賈客多是領他重本,貿易往來。卻是這些富人惟有一項,不平心是他本等。大等秤進,小等秤出。自家的,歹爭做好;別人的,好爭做歹。這些領他本錢的賈客沒有一個不受盡他累的。各各吞聲忍氣,只得受他。你道為何?只為本錢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裡頭,隨你盡著欺心算帳,還只是仗他資本營運,畢竟有些便宜處。若一下衝撞了他,收拾了本錢去,就沒蛇得弄了。故此隨你克剝,只是行得去的。本錢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時有一個極大商客先前領了他幾萬銀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幾年,久無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著這注本錢沒著落,他是大商,料無失所。可惜沒個人往京雲一討。又想一想道:「聞得京都繁華去處,花柳之鄉,不若藉此事由往彼一游。一來可以索債,二來買笑追歡,三來覷個方便,覓個前程,也是終身受用。」計已定。七郎有一個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無數。只是未曾娶得妻子,當時分付弟妹承奉母親,著一個都管看家,餘人各守職業做生理。自己卻帶幾個慣走長路會事的家人在身邊,一面到京都來。七郎從小在江湖邊生長,賈客船上往來,自己也會撐得篙,搖得櫓,手腳快便,把些飢餐渴飲之路不在心上,不則一日到了。元來那個大商姓張名全,混名張多寶,在京都開幾處解典庫,又有幾所綢緞鋪,專一放官吏債,打大頭腦的。至於居間說事,賣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擔當,事無不成。也有叫他做」張多保」的,只為凡事都是他保得過,所以如此稱呼。滿京人無不認得他的。郭七即到京,一問便著。他見七郎到了,是個江湘債主,起初進京時節,多虧他的幾萬本錢做樁,才做得開,成得這個大氣概。一見了歡然相接,敘了寒溫,便擺起酒來。把轎去教坊里請了幾個有名的前來陪侍,賓主盡歡,酒散後,就留一個絕頂的妓者叫做王賽兒,相伴了七郎,在一個書房裡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緻,帷帳華侈,自不必說。

次日起來,張多保不待七郎開口,把從前連本連利一算約該有十來萬了,就如數搬將出來,一手交兌。口裡道:「只因京都多事,脫身不得,亦且挈了重資,江湖上難走;又不可輕易託人,所以遲了幾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實為兩便。」七郎見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歡,便道:「在下初入京師,未有下處。雖承還清本利,卻未有安頓之所,有煩兄長替在下尋個寓舍何如?」張多保道:「舍下空房盡多,閑時還要招客,何況兄長通家,怎到別處作寓?只須在舍下安歇。待要啟行時,在下周置動身,管取安心無慮。」七郎大喜,就在張家間壁一所大客房住了。當日取出十兩銀子送與王賽兒,做昨日纏頭之費。夜間七郎擺還席,就央他陪酒。張多保不肯要他破鈔,自己也取十兩銀子來送,叫還了七郎銀子。七郎那裡肯!推來推去,大家都不肯收進去,只便宜了這王賽兒,落得兩家都收了,兩人方才快活。是夜賓主兩個與同王賽兒行令作樂飲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話說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認為實相。如今人一有了時勢,便自道是」萬年不拔之基」,旁邊看的人也是一樣見識。豈知轉眼之間灰飛煙滅,泰山化作冰山,極是不難的事。俗語兩句說得好:「寧可無了有,不可有了無。」專為貧賤之人,一朝變泰,得了富貴,苦盡甜來滋味深長;若是富貴之人,一朝失勢,落魄起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光景著實難堪了。卻是富貴的人只據目前時勢,橫著膽,昧著心,任情做去,那裡管後來有下梢沒下梢。曾有一個笑話,道是一個老翁有三子,臨死時分付道:「你們倘有所願,實對我說。我死後求之上帝。」一子道:「我願官高一品。」一子道:「我願田連萬頃。」末一子道:「我無所願,願換大眼睛一對。」老翁大駭道:「要此何干?」其子道:「等我撐開了大眼,看他們富的富、貴的貴。」此雖是一個笑話,正合著古人云: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雖然如此,然那等熏天嚇地富貴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誅戮,或是生下子孫不肖,方是敗落散場,再沒有一個身子上,先前做了貴人,以後流為下賤,現世現報,做人笑柄的。看官,而今且聽小子先說一個好笑的,做個「入話」。

偶然一個閑漢叫做包走空包大,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納了些銀子就有官做;官職大小,只看銀子多少。說得郭七郎動了火,問道:「假如納他數百萬錢,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濁,正正經經納錢,就是得官,也只有數,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這數百萬錢拿去,私下買囑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個刺史做。」七郎吃一驚道:「刺史也是錢買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麼正經?有了錢百事可做,豈不聞崔烈五百萬買了個司徒么?而今空名大將軍告身,只換得一醉;刺史也不難的。只要通得關節,我包你做得來便是。」正說時,恰好張多保走出來,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了適才的說話。張多保道:「事體是做得來的,在下手中也弄過幾個了。只是這件事在下不攛掇得兄長做。」七郎道:「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難做。他們做得興頭的,都是有根基,有腳力,親戚滿朝,黨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錢賺,越做越高,隨你去剝削小民,貪污無恥,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萬年無事的。兄長不過是白身人,便弄上一個顯官,又無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時,朝里如今專一討人便宜,曉得你是錢換來的,略略等你到任一兩個月了,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塗抹著,豈不枉費了這些錢?若是官好做時,在下也做多時了。」七郎道:「不是這等說,小弟家裡有的錢,沒的是官。況且身邊現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於此處用了些?博得個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賺得錢時,小弟家裡原不希罕這錢的;就是不做得興時,也只是做過了一番官了。登時住了手,那榮耀是落得的。小弟見識已定,兄長不必掃興。」多保道:「既然長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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