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卷 趙縣君喬進黃柑子

可憐吳宣教一個好前程,惹著了這一些魔頭,不自尊重,被人弄得不尷不尬,沒個收場如此。奉勸人家子弟,血氣未定貪淫好色、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宜以此為鑒!詩云:

是夜,吳宣教整整想了一夜,躊躇道:「若說是無情,如何兩次三番許我會面,又留酒,又肯相陪?若說是有情,如何眉梢眼角不見些些光景?只是恁等板板地往來,有何了結?思量他每常簾下歌詞,畢竟通知文義,且去討討口氣,看看他如何回我。」算計停當,次日起來,急將西珠十顆,用個沉香盒子盛了,取一幅花箋,寫詩一首在上。詩云:

宣教也覺怏怏,住了一兩晚,走了出來。滿城中打聽,再無一些消息。看看盤費不勾用了,等不得吏部改秩,急急走回故鄉。親眷朋友曉得這事的,把來做了笑柄。宣教常時忽忽如有所失,感了一場纏綿之疾,竟不及調官而終。

元來浙西一個後生官人,到臨安赴銓試,在三橋黃家客店樓上下著。每下樓出入,見小房青簾下有個婦人行走,姿態甚美。撞著了多次,心裡未免欣動。問那送茶的小童道:「簾下的是店中何人?」上童攢著眉頭道:「一店中被這婦人累了三年了。」官人驚道:「卻是為何?」小童道:「前歲一個將官帶著這個婦人,說是他妻子,要住個潔凈房子。住了十來日,就要到那裡近府去,留這妻子守著卧房行李,說道去半個月就好回來。自這一去,杳無信息。起初婦人自己盤纏,後來用得沒有了,苦央主人家說:『賒了吃時,只等家主回來算還。』主人辭不得,一日供他兩番,而今多時了,也供不起了,只得替他募化著同寓這些客人,輪次供他,也不是常法,不知幾時才了得這業債。」官人聽得,滿心歡喜,問道:「我要見他一見,使得么?」小童道:「是好人家妻子,丈夫又不在,怎肯見人?」官人道:「既缺衣食,我尋些吃口物事送他,使得么?」小童道:「這個使得。」

宣教三杯酒落肚,這點熱團團興兒直從腳跟下冒出天庭來,那裡按納得住?面孔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箸子也倒拿了,酒盞也潑翻了,手腳都忙亂起來,覷個丫環走了去,連忙走過縣君這邊來,跪下道:「縣君可憐見,急救小子性命則個!」縣君一把扶起道:「且休性急!妾亦非無心者,自前日博柑之日,便覺鍾情於子。但禮法所拘,不敢自逞。今日久情深,清夜思動,愈難禁制,冒禮忘嫌,願得親近。既到此地,決不教你空回去了。略等人靜後,從容同就枕席便了。」宣教道:「我的親親的娘!既有這等好意,早賜一刻之歡,也是好的。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縣君笑道:「怎恁地饞得緊?」

正說之間,大夫醒來,口裡又喃喃的罵道:「小的們打起火把,快將這賊弟子孩兒送到廂里去!」眾人答應一聲,齊來動手。宣教著了急,喊道:「大夫息怒,容小子一言。小子不才,忝為宣教郎,因赴吏部磨勘,寓居府上對門。蒙縣君青盼,往來雖久,實未曾分毫犯著玉體。今若到公府,罪犯有限,只是這官職有累。望乞高抬貴手,饒過小子,穿小子拜納微禮,贖此罪過罷!」大夫笑道:「我是個宦門,把妻子來換錢么?」宣教道:「今日便壞了小子微官,與君何益?不若等小子納些錢物,實為兩便。小子亦不敢輕,即當奉送五百千過來。」大夫道:「如此口輕!你一個官,我一個妻子,只值得五百平么?」宣教聽見論量多少,便道是好處的事了,滿口許道:「便再加一倍,湊做千緡罷。」大夫還只是搖頭。縣君在旁哭道:「我為買這官人的珠翠,約他來議價,實是我的不是。誰知撞著你來捉破了。我原不曾點污,今若拿這官人到官,必然扳下我來,我也免不得到官對理,出乖露醜,也是你的門面不雅。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寬恕了我,放了這官人罷!」大夫冷笑道:「難道不曾點污?」眾從人與丫環們先前是小童賄賂過的,多來磕頭討饒道:「其實此人不曾犯著縣君,只是暮夜不該來此,他既情願出錢贖罪,官人罰他重些,放他去罷。一來免累此人官職,二來免致縣君出醜,實為兩便。」縣君又哭道:「你若不依我,只是尋個死路罷了!」大夫默然了一晌,指著縣君道:「只為要保全你這淫婦,要我忍這樣贓污!」小童忙攛到宣教耳邊廂低言道:「有了口風了,快快添多些,收拾這事罷。」宣教道:「錢財好處,放綁要緊。手腳多麻木了。」大夫道:「要我饒你,須得二千緡錢,還只是買那官做。羞辱我門庭之事,只當不曾提起,便宜得多了。」宣教連聲道:「就依著是二千緡,好處!好處!」大夫便喝從人,教且鬆了他的手。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頭解開,松出兩隻手來。大夫叫將紙墨筆硯拿過來、放在宣教面前、叫他寫個不願經官的招狀。宣教只得寫道:「吏部候勘宣教郎吳某,只因不會闖入趙大夫內室,不願經官,情甘出錢二千貫贖罪,並無詞說。私供是實。」趙大夫取來看過,要他押了個字。便叫放了他綁縛,只把脖子拴了,叫幾個方才隨來家的戴大帽、穿一撒的家人,押了過對門來,取足這二千緡錢。此時亦有半夜光景,宣教下處幾個手下人已是都睡熟了。這些趙家人個個如狼似虎,見了好東西便搶,珠玉犀象之類,狼藉了不知多少,這多是二千緡外加添的。吳宣教足足取勾了二千數目,分外又把些零碎銀兩送與眾家人,做了東道錢。眾人方才住手,齎了東西,仍同了宣教,押至家主面前交割明白。大夫看過了東西,還指著宣教道:「便宜了這弟子孩兒!」喝叫:「打出去!」宣教抱頭鼠竄走歸下處,下處店家燈尚未熄。宣教也不敢把這事對主人說,討了個火,點在房裡了,坐了一回,驚心方定,無聊無賴,叫起個小廝來,燙些熱酒,且圖解悶。一邊吃,一邊想道:「用了這幾時工夫,才得這個機會,再差一會兒也到手了,誰想卻如此不偶,反費了許多錢財!」又自解道:「還算造化哩。若不是趙縣君哭告,眾人拜求,弄得到當官,我這官做不成了。只是縣君如此厚情厚德,又為我如此受辱。他家大夫說明日就出去的,這倒還好個機會,只怕有了這番事體,明日就使不在家,是必分外防守,未必如前日之便了。不知今生到底能勾相傍否?」心口相問,不覺潸然淚下,鬱抑不快,呵欠上來,也不脫衣服,倒頭便睡。

說這宣教坐立不定,只想赴期。須臾,小童已至,回覆道:「眾人多有了賄賂,如今一去,徑達寢室,毫無阻礙了。」宣教不勝歡喜,整一整巾幘,灑一灑衣裳,隨著小童,便走過了對門,不由中堂,在旁邊一條弄里轉了一兩個灣曲,已到卧房之前。只見趙縣君懶梳妝模樣,早立在簾兒下等候。見了宣教,滿面堆下笑來,全不比日前的莊嚴了。開口道:「請官人房裡坐地。」一個丫環掀起門帘,縣君先走了進房,宣教隨後入來。只是房裡擺設得精緻,爐中香煙馥郁,案上酒肴齊列。宣教此時盪了三魂,失了六魄,不知該怎麼樣好,只得低聲柔語道:「小子有何德能,過蒙縣君青盼如此?」縣君道:「一向承蒙厚情,今良宵無事,不揣特請官人清話片晌,別無他說。」宣教道:「小子客居旅邸,縣君獨守清閨,果然兩處寂寥,每遇良宵,不勝懷想。前蒙青絲之惠,小子緊繫懷袖,勝如貼肉。今蒙寵召,小子所望,豈在酒食之類哉?」縣君微笑道:「休說閑話,且自飲酒。」宣教只得坐了,縣君命丫環一面斟下熱酒,自己舉杯奉陪。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裡,買了一包蒸酥餅,一包果餡餅,在店家討了兩個盒兒裝好了,叫小童送去。說道:「樓上官人聞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點心。」婦人受了,千恩萬謝。明日婦人買了一壺酒,妝著四個菜碟,叫小童來答謝,官人也受了。自此一發注意不舍。隔兩日又買些物事相送,婦人也如前買酒來答。官人即燙其酒來吃,篋內取出金杯一隻,滿斟著一杯,叫茶童送下去,道:「樓上官人奉勸大娘子。」婦人不推,吃幹了。茶童復命,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說:「官人多致意娘子,出外之人,不要吃單杯。」婦人又吃了。官人又叫茶童下去,致意道:「官人多謝娘子不棄,吃了他兩杯酒。官人不好下來自勸,意欲奉邀娘子上樓,親獻一杯如何?」往返兩三次,婦人不肯來,官人只得把些錢來買囑茶童道:「是必要你設法他上來見見。」茶童見了錢,歡喜起來,又去說風說水道:「娘子受了兩杯,也該去回敬一杯。」被他一把拖上來道:「娘子來了。」官人沒眼得看,婦人道了個萬福。官人急把酒斟了,唱個肥喏,親手遞一杯過來,道:「承蒙娘子見愛,滿飲此杯。」婦人接過手來,一飲而干,把杯放在桌上。官人看見杯內還有餘瀝,拿過來吮嘬個不歇,婦人看見,嘻的一笑,急急走了下去。官人看見情態可動,厚贈小童,上他做著牽頭,時常弄他上樓來飲酒。以後便留同坐,漸不推辭,不象前日走避光景了。後來眼去,彼此動情,勾搭上了手。然只是日里偷做一二,晚間隔開,不能同宿。

向宣教道:「官人借一步說話。」宣教引到僻處,小童出盒道:「趙縣君奉獻官人的。」宣教不知是那裡說起,疑心是錯了,且揭開盒子來看一看,元來正是永嘉黃柑子十數個。宣教道:「你縣君是那個?與我素不相識,為何忽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