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卷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座客見此光景,盡有不曉得詳悉的,向高公請問根由。高公便叫書僮去書房裡取出芙蓉屏來,對眾人道:「列位要知此事,須看此屏。」眾人爭先來看,卻是一畫一題。看的看,念的念,卻不明白這個緣故。高公道:「好教列位得知,只這幅畫,便是崔縣尉夫妻一段大姻緣。這畫即是崔縣尉所畫,這詞即是崔孺人所題。他夫妻赴任到此,為船上所劫。崔孺人脫逃於尼院出家,遇人來施此畫,認出是船中之物,故題此詞。後來此畫卻入老夫之手。遇著崔縣尉到來,又認出是孺人之筆。老夫暗地著人細細問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將家來住著。密行訪緝,備得大盜蹤跡。託了薛御史究出此事,強盜俱已伏罪。崔縣尉與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只道失散在那裡,竟不知同在一處多時了。老夫一向隱忍,不通他兩人知道,只為崔孺人頭髮未長,崔縣尉敕牒未獲,不知事體如何,兩人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試他義夫節婦,兩下心堅,今日特地與他團圓這段姻緣,故此方才說替他了今生緣。即是崔孺人詞中之句,方才說,『請慧圓』,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與諸公不解,為今日酒間一笑耳。」崔俊臣與王氏聽罷,兩個哭拜高公,連在坐之人無不下淚,稱嘆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裡面去拜謝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與眾客盡歡而散。是夜特開別院,叫兩個養娘伏侍王氏與崔縣尉在內安歇。

話說宋朝汴梁有個王從事,同了夫人到臨安調官,賃一民房。居住數日,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尋得一所宅寬敞潔凈,甚是象意。當即把房錢賃下了。歸來與夫人說:「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了東西去,臨完,我雇轎來接你。」

王氏藏身有遠圖,間關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志,一月空將新婦呼。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今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豈知嬌艷色,翻抱死生緣?

芙蓉本似美人妝,何意飄零在路旁?

畫筆詞鋒能巧合,相逢猶自墨痕香。

次日併疊箱籠,結束齊備,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臨出門,又對夫人道:「我先去,你在此等等,轎到便來就是。」王公分付罷,到新居安頓了。就叫一乘轎到舊寓接夫人。轎已去久,竟不見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舊寓來問。舊寓人道:「官人去不多時,就有一乘轎來接夫人,夫人已上轎去了。後邊又是一乘轎來接,我回他:『夫人已有轎去了。』那兩個就打了空轎回去,怎麼還未到?」王公大驚,轉到新寓來看。只見兩個轎夫來討錢道:「我等打轎去接夫人,夫人已先來了。我等雖不抬得,卻要賃轎錢與腳步錢。」王公道:「我叫的是你們的轎,如何又有甚人的轎先去接著?而今竟不知抬向那裡去了。」轎夫道:「這個我們卻不知道。」王公將就拿幾十錢打發了去,心下好生無主,暴躁如雷,沒個出豁處。

五年之後,選了衢州教授。衢州首縣是西安縣附郭的,那縣辛與王教授時相往來。縣宰請王教授衙中飲酒,吃到中間,嗄飯中拿出鱉來。王教授吃了兩箸,便停了著,哽哽咽咽眼淚如珠,落將下來。縣宰驚問緣故。王教授道:「此味頗似亡妻所烹調,故此傷感。」縣宰道:「尊閫夫人幾時亡故?」王教授道:「索性亡故,也是天命。只因在臨安移寓,相約命轎相接,不知是甚奸人先把轎來騙,拙妻錯認是家裡轎,上的去了。當時告了狀,至今未有下落。」縣宰色變了道:「小弟的小妾,正是在臨安用三十萬錢娶的外方人,適才叫他治庖,這鱉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異了。」登時起身,進來問妾道:「你是外方人,如何卻在臨安嫁得在此?」妾垂淚道:「妾身自有丈夫,被奸人賺來賣了,恐怕出丈夫的丑,故此不敢聲言。」縣宰問道:「丈夫何姓?」妾道:「姓王名某,是臨安聽調的從事官。」縣宰大驚失色,走出對王教授道:「略請先生移步到裡邊,有一個人要奉見。」王教授隨了進去。縣宰聲喚處,只見一個婦人走將出來。教授一認,正是失去的夫人,兩下抱頭大哭。王教授問道:「你何得在此?」夫人道:「你那夜晚間說話時,民居淺陋,想當夜就有人聽得把轎相接的說話。只見你去不多時,就有轎來接。我只道是你差來的,即便收拾上轎去。卻不知把我抬到一個甚麼地方去處,乃是一個空房。有三兩婦女在內,一同鎖閉了一夜。明日把我賣在官船上了。明知被賺,我恐怕你是調官的人,說出真情,添你羞恥,只得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會。」那縣官好生過意不去,傳出外廂,忙喚值日轎夫將夫人送到王教授衙里。王教授要賠還三十萬原身錢,縣宰道:「以同官之妻為妾,不曾察聽得備細。恕不罪責,勾了。還敢說原錢耶?」教授稱謝而歸,夫妻歡會,感激縣宰不盡。

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蘆葦之中,泊定了。黃昏左側,提了刀,竟奔艙里來。先把一個家人殺了,俊臣夫妻見不是頭,磕頭討饒道:「是有的東西,都拿了去,只求饒命!」船家道:「東西也要,命也要。」兩個只是磕頭,船家把刀指著王氏道:「你不必慌,我不殺你,其餘都饒不得。」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道:「可憐我是個書生,只教我全屍而死罷。」船家道:「這等饒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從容,提著腰胯,撲通的撩下水去。其餘家僮、使女盡行殺盡,只留得王氏一個,對王氏道:「你曉得免死的緣故么?我第二個兒子,未曾娶得媳婦,今替人撐船到杭州去了。再是一兩個月才得歸來,就與你成親。你是吾一家人了,你只安心住著,自有好處,不要驚怕。」一頭說,一頭就把船中所有,盡檢點收拾過了。王氏起初怕他來相逼,也拚一死。聽見他說了這些話,心中略放寬些道:「且到日後再處。」果然此船家只叫王氏做媳婦,王氏假意也就應承,凡是船家教他做些什麼,他千依百順,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務,真像個掌家的媳婦伏侍公公一般,無不任在身上,是件停當。船家道:「是尋得個好媳婦。」真心相待,看看熟分,並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餘,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令。船家會聚了合船親屬,水手人等,叫王氏治辦酒肴,盛設在艙中飲酒看月。個個吃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船家也在船里宿了。王氏自在船尾,聽得鼾睡之聲徹耳。於時月光明亮如晝,仔細看看艙里,沒有一個不睡沉了。王氏想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喜得船尾貼岸泊著,略擺動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輕身跳了起來,趁著月色,一氣走了二三里路,走到一個去處,比舊路絕然不同。四望儘是水鄉,只有蘆葦、菰蒲,一望無際。仔細認去蘆葦中間有一條小小路徑,草深泥滑,且又雙彎纖細,鞋弓襪小,一步一跌,吃了萬千苦楚。又恐怕後邊追來,不敢停腳,儘力奔走。

漸漸東方亮了,略略膽大了些。遙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來。王氏道:「好了,有人家了。」急急走去,到得面前,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庵院的模樣,門還關著。王氏欲待叩門,心裡想道:「這裡頭不知是男僧女僧,萬一敲開門來,是男僧,撞著不學好的,非禮相犯,不是才脫天羅,又罹地網?且不可造次。總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著,此處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須不怕他了。只在門首坐坐,等他開出來的是。」須臾之間,只聽得裡頭托的門栓響處,開將出來,乃是一個女僮出門擔水。王氏心中喜道:「元來是個尼庵。」一徑的走將進去。院主出來見了,問道:「女娘是何處來的?大清早到小院中。」王氏對驀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話說出來,哄他道:「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嘉崔縣尉次妻,大娘子兇悍異常,萬般打罵。近日家主離任歸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賞月,叫妾取金杯飲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裡去了。大娘子大怒,發願必要置妾死地。妾自想料無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如此說來,娘子不敢歸舟去了。家鄉又遠,若要別求匹偶,一時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處安頓是好?」王氏只是哭泣不止。院主見他舉止端重,情狀凄慘,好生慈憫有心要收留他。便道:「老尼有一言相勸,未知尊意如何?」王氏道:「妾身患難之中,若是師父有甚麼處法,妾身敢不依隨?」院主道:「此間小院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為鄰,鷗鷺為友,最是個幽靜之處。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侍者幾個,又皆淳謹。老身在此住跡,甚覺清修味長。娘子雖然年芳貌美,爭奈命蹇時乖,何不舍離愛欲,披緇削髮,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飧暮粥,且隨緣度其日月,豈不強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惱,結來世的冤家么?」王氏聽說罷,拜謝道:「師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結果了。還要怎的?就請師父替弟子落了發,不必遲疑。」果然院主裝起香,敲起馨來,拜了佛,就替他落了發。可憐縣尉孺人,忽作如來弟子。落髮後,院主起個法名,叫做慧圓,參拜了三寶。就拜院主做了師父,與同伴都相見已畢,從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卻說高公明日密地叫當直的請將郭慶春來,問道:「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裡得來的?」慶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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